湯顯祖巧逢利瑪竇的「破佛立義」!

期數
3793
刊登日期
2016.10.28
主曆
主曆 2016 年 10 月 30 日

上文提到湯顯祖訪問澳門,本文續談湯顯祖對天主教教義的印象。湯顯祖在《玉茗堂詩第六卷》,收存有他另外兩首詩「端州逢西域兩生破佛立義、偶成二首」,說明他與傳教士接觸的經驗,按照徐朔方教授的考據,這二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利瑪竇,以及他的助手「特彼得利斯」。(作者按:徐朔方因應後者的名字Francesco de Petris譯為「特彼得利斯」,但他取有正式的中文名字「石方西」,「石」來自Petris 磐石之意, 「方西」是Francesco的音譯。) 

中國詩詞中第一次提及「天主」聖名

「端州」,就是今天的「肇慶」。湯顯祖與利瑪竇的相遇,發生在一五九二年,湯顯祖從徐聞啟程北上,因曾遊澳門而對天主教傳教士的工作已有所認識,因此在路過肇慶時,造訪了偶然過境當地的利瑪竇和石方西。

說到利瑪竇和石方西的短暫停留,有一點背景讀者應該知道的:《利瑪竇全集》第一卷(台灣光啟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中有詳述, 一五八三年利瑪竇與羅明堅一同從澳門移居到肇慶,建立了僊花寺的居所,居留至一五九○ 年,利瑪竇進一步北上遷居於韶州(現今的「韶關」),當時他夥拍的是麥安東神父,但到韶州後不久麥安東就病死了,在澳門的耶穌會長上於是派了石方西來接替;不幸的是,一五九二年七月利瑪竇的韶州住處遭強盜劫掠,利瑪竇本人亦遭到賊人以利器弄傷,雖然賊人不久在韶州落網,但利瑪竇卻要到端州為此案出庭應訊,他亦按長上的意見順道到澳門醫治腳傷。這就是利瑪竇重回端州的故事了。

在端州湯顯祖與利瑪竇見面,聽了利瑪竇對佛教的批評,於是寫了這兩首詩題為「端州逢西域兩生破佛立義、偶成」二首的七絕,全文如下: 

一 畫屏天主絳紗籠,碧眼愁胡譯字通。

   正似瑞龍看甲錯,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 二子西來迹已奇,黃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無佛,說與蓮花教主知。

題為「逢西域兩生」是有趣的問題。事實上,利瑪竇一生從未到過中亞地區的西域或中國西北方的西域;徐朔方教授解釋說「西域」兩字可以擴展為包括印度在內,這一點是成立的。但他以為包括利氏在內的「許多教士冒稱來自天竺(印度)。」這就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利瑪竇在來華途中,的確在印度的果亞(Goa)居留了四年,並且在當地接受祝聖晉鐸。所以利瑪竇以西域來華人士自居,並無不妥。

以珍稀香料比喻聖像畫

第一首詩中的「畫屏天主」,徐朔方教授認為「當是以鏡框之類所供奉的耶穌畫像」,但按照一般教堂的陳設,應是畫框的可能性較高; 「絳紗籠」是指赤色的帷幔,這十分切合歐洲油畫的裝飾。無論如何,湯顯祖這一句詩,大概是中國古典文學中首次提及在基督宗教意義的「天主」這一名詞。

「碧眼愁胡」, 是指利瑪竇兩人的面容,這是不大有爭議的,但「譯字通」一句,有中國學者認為是指兩人依靠翻譯是與中國人溝通,似乎與當時的利瑪竇的實況不太吻合。到了韶關之後的利瑪竇,已經能以流利的中文表達自己的想法,倒是到了中國才一年的石方西, 其中文程度未必能與湯顯祖直接對談,需要利瑪竇在中文及意大利文之間來回翻譯,才有「譯字通」這一句。

第三、四句, 徐朔方教授認為是借對香料的描述稱像天主像,他說:「龍腦香,即膏香,一名冰片。原產今加里曼丹及印度等地, 古代從海外輸入。……龍腦樹形似杉木,皮有錯甲。詩以木質內含龍腦香比喻畫屏圍護中的天主圖像。設想新奇,而又帶有本地風光。」筆者完全同意並表示敬佩。

最難解釋的「黃金作使」

第二首詩的第一句「二子西來迹已奇」,應理解作湯顯祖驚嘆西方傳教士能遠渡而來,近乎奇跡。對於「黃金作使更何疑?」一句,徐朔方認為「可能包合兩層意思:一是指這些洋商遠涉重洋為的是發財致富;二是指當時人認為歐洲傳教士掌握煉金術。」

不過,徐朔方教授也同意,「利瑪竇曾指出煉金術及服食(作者按:諒及「藥」字之誤)求仙是明朝地主官僚最流行的兩大蠢事。」而湯顯祖本人亦強烈反對世人沉迷煉金術。

要明白「黃金作使」的實際意義,我們最好還是回到上文《牡丹亭》第二十一幕的脈絡中去理解。劇中主角柳夢梅(生)向苗舜賓(淨)求資助路費,苗舜賓一口答應,曲詞如下: 

(淨)一發不難。古人黃金贈壯士,我將衙門常例銀兩,助君遠行。

他贈的是銀兩,但【尾聲】卻唱「你贈壯士黃金氣色佳。」可見「黃金」在湯顯祖的文字脈絡中是資助路費的代名詞。這一句「黃金作使更何疑?」應是指利瑪竇肯定要靠他人的贊助,才可以出使遠道來華。

利瑪竇與中國大儒對談「破佛立義」

「自言天竺原無佛,說與蓮花教主知。」是利瑪竇的「破佛立義」學說的重心。利瑪竇想強調,中國人所嚮往的西方,是以基督宗教為主, 而非以佛教為宗。

詩中提到「天竺」,寫出利瑪竇對印度的情意結。印度一直是許多初期教會的歷史學家所相信的聖多默獻身之地,與天主教有特別密切的關係。這一點似乎是徐朔方前輩未能覺察到的。

「蓮花教主」是指中國的佛教領袖。據黃鴻釗前輩所考證,湯顯祖曾在「寄虞德園」信中也談到這個問題,湯顯祖說:「讀仁兄所為天主之徒文字序,甚深微妙。東方人護佛西方人乃破佛耶!……過湖頭當謁兄長生之述與無生之旨,何如?」

虞德園,即虞淳熙,少利瑪竇一歲,與利瑪竇頗有交往,他與利瑪竇的書信往來,收錄於利瑪竇編選的《辯學遺牘》;「虞德園銓部與利西泰先生書」中,虞德園就佛教著作的可讀性大加辯護;而利瑪竇在「利先生復虞銓部書」中,則駁稱「竇自入中國以來,略識文字,則是堯舜周孔,而非佛,執心不易」;該兩信皆存於李之藻編《天學初函》。(見台灣學生書局一九六四年版第二冊。) 

可見湯顯祖對天主教的興趣,並非僅僅因為與利瑪竇見面的一時之興,而是作為一直關懷甚深的學術思想課題來處理,所以一直很有興趣求問虞德園對破佛立義的看法。湯顯祖的師友輩中,不乏於後來對「天學」(天主之學)十分熱衷者,其中包括對湯顯祖影響甚深的明末思想鉅子李贄在旅居南京時甚至兩度與利瑪竇相會論道。日後有機會的話,筆者定將李、利、湯、虞幾位先賢的思想互動,作一完整的梳理,再向讀者呈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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