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位老人家

期數
3685
刊登日期
2014.10.03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4 年 10 月 05 日

我曾有位老師,博學儒雅,白髮童顏。凡見他都笑瞇瞇的,手上常把玩著一塊發黃的小石頭,給摩娑得全無稜角,通體發著些許微妙而又潤澤的光。老師說這石本非甚麼寶貝,是他年輕時在山野裡撿到的,但一見就喜歡,放在口袋裡,陪他度過了數十個春秋,世間最熟悉他的,怕就只有這顆石頭了吧!有人說老師這話也許是在打埋伏,那其實是塊古玉。我不懂玉石,不敢置喙,但想起這一幕,便常想起古時米芾(南宮)拜石的故事。這位可愛的北宋書畫大師,不正是愛石成痴,每見奇石,必打恭作揖,以兄相稱嗎?石有甚麼值得如斯寶貝?也許在文人眼裡,是箇中有種凜然之氣或風骨吧?後來長大了,老師也亡故了,讀洋故紙,才知在歐洲中世紀煉金術中,能修成正果的最高境界,是煉出青金石,又稱哲人之石。按榮格的解讀,煉金術的意義可不在於它是西方化學研究的前身,而是自古以來,人們就透過在斗室裡擺弄那些燒瓶火罐,想在眼之所見手之所觸的現實世界裡找到通向永恒之道,於是源自深層心理的砥礪,會比在物質層面上轉化世物的探究重要得多,煉金術其實是煉人心術。他為此寫了許多書,令我眼界大開,可惜讀來似懂非懂,但即使得著只有皮毛,回頭想起老師把那塊小石頭攢在手裡時意味深長的笑容,便知在中西文化的深層,確有許多微妙處是互通的。老師學貫中西,擅長中西文化比較研究,我如今才懂的,他豈會不懂。我猜,他手中的那塊石頭,很可能就是他心中的哲人之石吧?

聽較靠近老師的大同學說,辛亥革命前後,老師還廿歲未出頭,那時在粵北某偏僻的去處教小學,得風氣之先,居然給滿清的知縣大老爺寫了一封信,勒令他向革命黨投降。那縣官竟嚇得連忙交出官印向他投誠。老師其實連半個革命黨人的影子也沒見過,他是捧著縣太爺交出的大印南下廣州,才找到孫中山他們一伙的。有同學讀到有關史料,問老師可有其事?他笑說,當年真膽大包天,要是縣官不賣賬,把他抓起來,他的死法,一定和魯迅小說《藥》裡的夏瑜差不多。

我曾在一些老革命黨人家裡看過老師的字畫,但他們相交也其淡如水。之後無論政局如何,老師一直都只在教書,對政治敬而遠之。老妻亡故後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筆墨紙硯。有人說,年輕人血氣方剛,當年做過的事,不再年輕時便很難鼓其餘勇,也許吧。但一個人在年輕時竟連半點熱血也沒有,老來當然可為此生安然而慶幸,但一輩子沒想過何謂正義和該做點甚麼,如此四平八穩的人生,值得稀罕麼?人各有志,我們不該月旦他人怎麼選擇。但如果問我,此生碰觸過的人,誰令你肅然起敬?我想,這位不算鼎鼎大名的老師,該是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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