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孔子的兩張臉孔

期數
3796
刊登日期
2016.11.18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6 年 11 月 20 日

孔子身後,弟子和後學分為八個流派,理念不盡相同,有的還愈走愈遠。孔子「述而不作」,像軸心時代的幾位智者般,沒留下隻字,但死後不久已有語錄流傳。我們現在能讀到的《論語》,經西漢張禹和東漢鄭玄編訂,以三國時何晏集解,宋時朱熹集注最著名,歷代註疏汗牛充棟,各持己見。何晏距孔子超過六百年,《論語》成書的過程很長,且出自不同傾向的弟子及後學手筆,不妨把它看作孔門的集體創作,各家註疏也不免留下儒學沿革的軌跡,不可能是原汁原味的孔子錄音錄像。

幸虧我們對孔子有興趣,只因他是中國文化的正統表率,若把儒家視為出自華夏先人的主流正統意識塑造,反過來又塑造了後來國人心靈臉相的巨大精神武庫,把《論語》細細咀嚼,便容易明白我們面對的是甚麼?而各家註疏不免針鋒相對,可視作從書與書的對話,亦可管窺孔學如何流變,更能意會,一部廿四史,為何寫成這般模樣? 

孔子在生時只是位教書匠,不見得特別行時,在諸侯眼裡,只是無數待價而沽的諸子百家中的一脈。孔子身後,春秋邁入戰國,天下更無道,人心更不古,諸侯間的爭霸更不講道義,只求聞達的策士奔走於途,最吃香的是急功近利的法家。孔門一脈擇善固執,孔子的主張除了他的鐵桿學生幾乎無人問津是意料中事。情形有點像時下許多熱血者的呼天搶地一樣,即使九死不悔,芸芸眾生只會視之為書呆子的一廂情願,嘲問:「這有甚麼用?」孔子定然想不到,他後來竟能「匹夫而為百世師, 一言而為天下法」。

經過暴秦選擇商君之學和漢初屬意黃老之術的經驗積累,從漢武帝開始,當權者識貨了,知道孔子那一套是王天下的懷柔利器,忙不迭地罷黜百家獨專儒術,但包括漢武帝在內的聖上皆非仁者,對仁學都沒興趣,看重的只是孔子的經學,是以漢及以後的一段長時期內,《論語》因為「不宜射策」,地位不高。射策者何?古代科舉時士子針對皇帝策問,提出治理政事的方略是也。

於是我們便得面對兩個孔子:一個是《論語》描劃的那個飲水曲肱樂在其中的耿直仁厚老頭,另一個是熟悉古代典章能提供駕馭天下之術的王者師。也於是二千年間,孔子這兩張臉孔一直互為因果,亦相互衝突。天下讀書人也一直在這兩極徘徊,殺身成仁者有之,枉道事人者更不絕於庠。孔學的兩面性也由此而生。

直到宋代朱熹從《禮記》中抽出《大學》和《中庸》,與《論語》和《孟子》一起合成「四書」,「五經」則保留了傳統儒學的《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論語》的地位才如日中天。但無論在北宋或南宋,理學並不得意,朱子之學成為科舉繩墨,是元朝開的頭,到明清才蔚為大觀。宋儒明儒雖都十分看重《論語》,但都給原始儒家的仁學僭建了許多東西,後來利瑪竇只認同原始的孔學,對理學和心學不敢恭維,是頗有眼光的。(說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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