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應該與本來
少年時身在大陸卻愛查根問柢,土「國粹」讀的是歷代的之乎者也,洋「國粹」讀的是黑格爾馬克思。讀得愈多,便覺離祖師爺愈遠,人們便愈愛把師祖抬舉到人人不敢狎近的境地, 也常把概念混淆,乍看拔高得可愛,其實往往「死得人多」。如《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追本溯源,那只是宋儒朱熹的主張,在明清成為官方認可的儒學解讀,其實通觀孔孟,一再說的只是人可向善,應該向善,從來沒說過人性本善,更不會說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尺。道學家好作高論,謬種流傳便害人不淺。在人人滿懷鬼胎,月旦他人時卻都成了鐵桿衛道者的世道,這自蒙館便人人入腦的「常識」,往往成為後來被冠以「群眾專政」美名,把草菅人命濫用私刑合理化的恐怖利器。誰有犯上作亂之嫌,或損著大多數人牙眼,只要當時得令者一聲叱喝,芸芸眾生便認定他並非善類。國人愛罵被千夫所指者「不是人」,是「禽獸」,其實即動輒開除不合意者的「人籍」。另類者一旦不被看作人,便人人可得而魚肉。難怪道學盛行時,若有男女苟合給發現,大眾便有如過節般興高采烈,不分青紅皂白要把犯事者「浸豬籠」為快。回到時下,把自家看不順眼者「暗角打鑊」說成替天行道,何足怪哉?
人應該怎樣,不等於本來就怎樣。為民立極者該「偉大、光榮、正確」,並不等於本來就「偉大、光榮、正確」,更不等於事事「偉大、光榮、正確」。但以「應該」證實「本來」,自古卻天經地義:貴為天子者應該英明神武,不等於真的英明神武,但任何種姓當家,誰敢說半個「不」字?馬克思說,為了防止社會的公僕變成社會的主人,無產階級民主應該比資產階級的代議制民主更廣泛。他說的是理應如此,若不如此, 把這發明算在老人家賬上便不公道。
不消說,那時這樣讀書,免不了大倒其霉,但我至今不悔。讀六朝禪宗佛偈,有這麼一段公案: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惠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有些書說這不過是耍嘴皮競技,其實內有深意:萬事萬物的規定說到底只是人的界定,是些相當主觀的預設。這界定和預設能否成立,還有待後繼的推敲和事實的驗證。惠能的說法比神秀高明,是因為他知道,人們津津樂道的「本來」原是虛擬的概念,如果這個規定是道德性的,便只能理解為「應該」如何。神秀說的,其實也不過在這範疇,雖然充滿正能量味況,但到底只是期許, 有待成為真實。把期許中的「應該」當作「本來」或「實在如此」來宣講,大可付之一笑,但想到人們居然在這混淆裡胡混了許多年,至今仍樂此不疲,便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