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專家、八卦和自我

香港有言論自由，只要不是惡意誹謗，說甚麼寫甚麼並無太大禁忌。而港人有此自由， 卻大抵只限於自由地「八卦」。我們崇尚的是即食麫式的文化，講快， 講市場效益，碰到不是三言兩語可說清的事情，沒幾個人會去查根問柢。但芸芸眾生又樂於把嚴肅話題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樂於鼓噪和站隊歸邊，黨同伐異，於是許多中國或港事問題「專家」便應運而生。

政治是專門學問，牽扯到人文學術的所有學科，政論家若無此學養背景，難免貽笑大方。此地的「專家」講政治有點像給馬迷講內幕貼士。許多賭徒進馬場，為的是偷窺大馬主們的眉頭眼額，好揣測他們的「心水」。誰都知「造馬」違法，但賭徒誰信有能者不「出古惑」？這正如誰都知「唱紅打黑」有多冠冕堂皇，背後又有多少東西不必言說？世事雖不乏陽謀陰謀，但要看通大局，只曉得把一部廿四史看作一齣齣宮闈戲，見識與婆媽八卦何異？ 若把一切都以陰謀論觀之，而揣測陰謀又只能靠蛛絲馬跡，「專家」們能做的，便只能把一些道聽途說的「真相」碎片叠合猜測，十之八九提供的只能是「生埃貼士」。政治表演必牽扯到文化背景和意識形態，出來鮮蹦活跳的人決非單獨的個體，往往意識形態「上身」， 而意識形態則必為某個社會結構中某群人的利害張目……於是把這場大戲怎麼唱，怎麼界說，怎麼評論，往往也是振振有詞者最內在的那個「自我」在「獻世」。

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有這麼一段有趣的對話。有一天，蘇格拉底問一位名叫歐瑞德謨的學生，有否去過德爾菲的神諭宣示所？ 學生說去過兩次。蘇問他有否注意到入口的當眼處銘刻著一金句：「認識你自己」？學生說，看見，但我沒在意，我去是求神諭，不必理會和思考這問題。而且，我怎會不認識自己呢？我真沒有那麼複雜啊！蘇格拉底問，我昨天看你去挑選馬匹，你是想買馬嗎？學生說， 是的，我這幾天都在觀察一匹馬，也想好了得把牠買下來。蘇問，你沒有向預言家或祭師尋求建議吧？學生說，當然，我有能力鑑別那匹馬。也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蘇說，那就是說，在買馬這件事上，你相信可憑你的經驗和知識去決定，但為何要做影響你一生的重大決定時，你卻接受神諭，而不願意聽取「認識你自己」的忠告呢？學生問，你是說我該像審視那匹馬一樣審視我自己？蘇說，那當然。你不是告訴過我，你有個朋友天天在抱怨現在幹的陶匠活計，希望找到更能發揮他才能的工作嗎？他要做這決定，便先該弄清自己擅長甚麼而不擅長甚麼，能夠做甚麼而不能夠做甚麼， 若無這對自家的認識，他怎能避免錯誤？學生說，我明白了，神廟的入口處刻著這金句，是因為人若不認識自己，無論從女祭司手裡得到甚麼神諭的建議，都未必能正確地理解它。

人貴有自知之明，也最難有自知之明。在這「我」字大寫的年頭，誰不把自家所見所識當作顛撲不破的真理？誰反躬自問過，自家的自以為是，有幾分說得通？有說智慧是從質疑自身開始的。我們敢質疑自己嗎？敢不聽「專家」的「神諭」，自己面對一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