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審視自己

蘇格拉底勸學生要像審視一匹要買的馬那樣審視自己。令人想起了他的名言：「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叫人審視自己，認識自己，是要人審視自己的靈魂。關心自家的靈魂是否在走正道？是關心正義多些，還是關心現實的得失多些？但，何謂正義呢？世上有一百個人便有一百種正義， 誰不把自家認可的說得振振有詞？鳥山明的卡通《IQ博士》裡有位男士，最愛自稱正義的朋友，只要鑽到電話亭裡吃顆酸梅乾便可變身為超人，到處去幹他那狗苟蠅營的「義舉」。環顧四野，如此這般的「正義朋友」日多，令人想起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在他的霧月十八日》裡有句雋語：「歷史總是在重演著它的自身，第一次是以悲劇，第二次是以喜劇。」

天真的朋友常問，若午夜夢迴，這些被正常人目為跳樑小丑者真的臉不紅心不跳？但人都有良知，只不過是個善意的假設。《舊約． 創世紀》裡亞當厄娃給逐出樂園後，跟著便是三個故事：加音和阿伯爾，大洪水和諾厄方舟，緊接著便是巴貝耳塔。中間的故事另有深意，按下不表，而加音殺掉自家兄弟，是嫉妒他的獻祭得上主悅納；巴貝耳塔之所以人各說各話如鳥獸散收場，是因為人人都希望能以一己之力高與天齊。我猜，故事如此鋪排，不過是古希伯來人的深層經驗，把它寫進人類歷史大敍述的開始，不過是想告訴世人：「人」一登場，便以殘害同胞為能事，且必因父之名， 用句當代的話說即假正義之名而行，而底牌是夢想自家活得像神，無所不能。這就是世人的所謂「自我」，若不加審視，無數如此這般的「自我」必合成史上慣見的集體盲動。歷史上的大災難，哪個魔頭不宣稱自家是替天行道和順大多數同胞的意願而行？魔頭的「我」能轉化為集體的「我」，所在的族群必有給煽動得熱火朝天的基因。希特勒能成功，是因為底下除了有大把以當納粹為榮的人之外，還有大把不敢不跟風的人。扭曲的心態在煽動下蔓延開去，人群的坐井觀天亦必變成妄自尊大，群情洶湧必造成多數人專政，用愛玩弄民智者的話說，持異見者必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但這「人人」其實可圈可點，如顎娜．阿倫特在《平庸之惡》所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能思考。若人無能思考，無能主宰自家的抉擇， 還算「人」嗎？當然囉，誰也無權開除誰的「人籍」。但有史以來，又有幾人不是糊里糊塗或裝睡苟且做人？這些「人」由單數變成複數又會幹出甚麼來？魯迅的《阿Q正傳》和《藥》便刻劃得入木三分。百年過去了，阿Q和夏瑜的故事並無完結，回想起加音和巴貝耳塔故事，我們又能說甚麼？ 

唯利是圖者總是嘴巴跟著屁股走，坐在甚麼位置便說甚麼話，他們可半點也不糊塗。最可憐是那些其實無論誰當家，都只配給人魚肉的芸芸眾生，因為跟紅頂白或在熱火朝天時怕受人白眼，忙不迭地給人抬轎，所為何事？他們之所以可憐，還因為生下來便得接受所在環境的形塑，大多數人的所謂「自我」不過由流行觀念泡浸出來，師奶大嬸們的「正義」判斷，有幾個不是給「公仔箱」陶成的？戈培爾說謊言重複多遍就變成真理，都說謠言止於智者，但世上智者有幾人？是以，蘇格拉底是對的：若我們不善於審視自己，有多少偏頗可假正義的包裝借屍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