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充實和空虛之間

孫中山說政治乃「眾人之事」，但現實間，眾人之事其實由少數人執掌， 這少數怎代表多數？便可圈可點。憲政社會中管治的少數人須得多數人授權，可惜在只把民主視作擺設的去處，憲政只一具空文，但由概念到概念地推演，誰都可冠冕堂皇。上世紀西學東漸， 「德先生」和「賽先生」給說了過百年，愈說愈面目模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奈何？ 

都說西方現代代議制是人類民主理想的現實版本，也許吧。但代議制取向在歐美諸國五花八門，代議士及其政黨是否真的代表了大多數人意願？或只代表了主宰社會動向尤其是經濟命脈的群體的利益？至今尚有大把不同的分析和結論。但起碼無人敢奢言，由戴卓爾和列根拉頭纜掀起至今的新自由主義經濟路向，真的反映了大多數人的意願。這數十年間，金融大鱷彈冠相慶，若兩黨或多黨相爭其實總是大鱷們得利，這樣的民主不過是個漂亮櫥窗，於多數人何益？且即使歐美代議制民主真的是現代文明的窗口，人家有這成果，離不開自中世紀起各階級階層就社會契約規範化的多年抗爭。在民眾全無抗爭基因或契約意識的世道，熱血者想把民主手到拿來，培植在人人只見蠅頭小利的鄉願世界，是否「食磚豆腐想成仙」？ 

手邊有套過身不久的英國史家芬納的《統治史》，第一卷由蘇美到羅馬的古代王權和帝國寫起，包括雅典的民主實驗和漢唐的古代統治方式。第二卷由拜占庭到威尼斯，集中探究中世紀的帝國統治和代議制的興起。第三卷側重早期現代政府和西方的突破，是圍繞著民族國家興起到工業革命對政制影響的研究。可惜作者只寫到十九世紀末便去世了，據說計劃中至少還有兩章，寫二十世紀的極權主義和西方國家模式的出口。這套書，最了不起之處，是沒有提出甚麼宏大的敍事系統，去尋找社會變化的軌跡。只是就事論事，說明了許多新舊管治觀念的沿革，並且就每個所述的世代的具體的政制和背景，提供了簡要而又翔實的資料，比許多篇幅更浩大的論著還要深入實在，真像一本人類關於「眾人之事」的故事大全。讀來起碼會讓我們知道，那些被理性主義者認為上了岸、得了道的族群，如今的好日子其實也得來不易，都有過多年苦苦思索和據理力爭的日子。

民主的確是好東西。但何謂民主？是否真能有個切實可行的制度，真正能保障大多數人的意願成為社會政令的歸宿，則說來話長。孫中山的功績在近代史上自有公論，但在生時便常被譏為「孫大砲」。讀史書，令人感嘆，近百年不乏花了大氣力去鼓吹甚麼的人，卻少見人細心反問，自家「車」的「大砲」是否真有道理？魯迅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那是老實人夫子自道。不是說未及全知的境界就沒發言權，但人若有責任心，如魯迅坦言的充實和空虛之間，是否該有一個中間環節。套句蘇格拉底的話說，是否應提醒我們要不住審視別人的同時，也該認真審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