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天問」與「問天」
中國文化本出自多元,基調其實相當沉重。我們這專欄「在人間」的定位,原是寫人生在世的感觸和思索。取名時沒想太多,寫下去便覺即使「人生在世」這話, 也是不同文化間碰撞的沉積。「人間」一詞先秦已有人用,但「人世」和「世間」較後出現,有頗濃的佛教意味。而現代中文常用的「世界」一詞,也從佛經梵語翻譯過來。當我們說到上述幾個詞時,不知不覺,已在分享歷史上的文化衝突和融合。原汁原味的中國古代思維沒興趣鑽形上牛角尖,補了這空隙的是漢以後傳入的佛學。佛家稱眾生及生存的環境為「世間」,只是人墮入的一個可毀壞的生存層次,由是「人間」、「人世」、「世間」都不免有佛學色彩,因為指涉到生命的不盡人意, 更帶蒼涼味。從這角度看,「人生在世」這成語最早出處是南朝齊高帝的次子蕭嶷所說「人生在世,本自非常,吾年已老,前路幾何」, 便不奇怪。魏晉後佛學大盛,士人都愛拿它和老莊對照清談。正統儒家當然視之為不實在的空論,但人活在這世上,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總免不了對自身及世道作深層思索。後來李白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寫得那麼順暢自然,是因為中國文化在唐及以後,儒道佛三家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道「人間路窄酒杯寬」、「別有人間行路難」,若無出世的空間,當處處碰壁時,光有儒家的正能量入世說教,在苛政下「無癮」之至的士人,如何活得下去?
人間當然有五光十色的虛榮,也有令人流連忘返的溫情暖意,但更多的是令人失望的殘忍和種種不公與不幸,否則,聖奧思定為何說這是「涕泣之谷」?中國古典小說有本《儒林外史》,寫盡了清一代士人的眾生相,此書卷首是一闕詞:「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作者處身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時下為帝王偉業刷鞋者都忙不迭地稱之為盛世,但華蓋之下血絲絲,誰都知道,這也是個大興文字獄、屠殺異見者的年頭,朝廷以朱熹註釋的《四書》《五經》為科舉試的唯一依據,讓天下士子只有一個模式的腦袋……作者當時寫此書,從世俗的眼光看,當然沒甚麼用。但世上所有最珍貴的東西,都不是因為出於「有用」的目的而成就的。齊克果說得好:「任何一種無限的運動都通過激情而實現,沒有甚麼反思能夠創造出運動。」激情也許充滿非理性色彩,但縱觀古今中外,人類世界能有寸進,非因有學究們在書齋裡推敲出無瑕可擊四平八穩的理念,而常是許多人「條氣唔順」,激於義憤的結果。當然,激情會令有人鋌而走險,也必有人沉下心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多問幾個為甚麼。而最後的大哉問必然是:我們是甚麼?我們從哪兒來,又會到哪兒去?這問號便是「邏各斯」的來由。所謂哲學,從來就和這問號有關。否則,屈原留下的《楚辭》,為何有首叫《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