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人話與鬼話

最早提出「存在」（Being）這說法的是巴門尼德。他是公元前五世紀的埃利亞（意大利南部）人，據說蘇格拉底年輕時曾向他問學，當時他已六十多了。他有篇韻文寫成的《論自然》殘稿留存。在古希臘，人們講古論今，最初用的是韻文即詩性的行文格式，到巴門尼德的時代，自然哲學家早已趨向用散文說事，但他仍保留像荷馬說話般的韻文，也許是想保留與古代智慧一脈相承的意味吧？在後世，無論是黑格爾或海德格爾， 都高度評價他以這詩性語言留下的智慧，認為哲學該由他開始。但說來有趣，他說這哲理的方式和我們古時的《楚辭》相似，除了詩化的語言，還有個共通點是托名於天，說他由一群太陽的女兒相伴，駕著馬車周遊天界，在日與夜交匯的關隘，一位女神歡迎他，許諾他「發現一切」。

女神說的不多（約一百行詩句），卻字字珠璣。孟子說「心之官則思」，但「思」是甚麼呢？我們的昔人從來語焉不詳，女神卻點到了「思」的要害：存有即是一，確實存在；生成或變化乃是幻覺。因為若有某物生成，則它或來自存有，或來自非存有。若來自存有者， 則已是存有，不必生成；若來自非有，則本無一物，何來生成？因此，生成乃是幻覺。存有即是「一」，並非僅僅存有存在， 因為「多」也是幻覺。巴門尼德說的存在是從「是」中推導出最高概念。你不能否認，甚麼知識和真理都是從「甚麼『是』甚麼」開始的。「是就是是， 不是就是不是」，世界上只有「是」才是唯一的，「不是」也是「是」的否定形式而已。承認「是」就是承認一切的前提，如果連「是」都沒有了， 就世界就甚麼都沒有了。因此「是」與「是者」是統一的，「存在」就是存在者或存在物。「是者」不單單是一個精神世界的概念，也是能夠概括一切概念的概念。巴門尼德之後，就只差一步問「『是』是甚麼？也就是說「『是者』是甚麼」？這就是亞里士多德們要解決的問題。因此，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就是「存在哲學」，後世所有哲學家都無法繞開「存在」（Being）而談哲學了。

巴門尼德的話顯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一下子便能明白的。但竊以為，在簡單的層面，它牽涉到，這世上是否有真理？我們是否該堂堂正正地說真話？而不是轉彎抹角，戾橫折曲， 讓真相變成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無聊爭拗。若世事真的此乃一是非彼乃一是非，一切求真之士都不啻是傻瓜。這令人想起《瑪竇福音》第五章，耶穌在山中聖訓說：「你們的話該當是：是就說是，非就說非；其他多餘的， 便是出於邪惡。」這句話，坊間汗牛充棟的通俗哲學讀本常翻譯成「是就是是，否就是否， 除此之外，都是鬼話」，謂這體現了「形而上學」的思維方法，否認矛盾的普遍性和客觀性，沒有堅持全面地看問題……這攻擊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