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一以貫之

巴門尼德堅持世事的內在不會變異，令人想起漢初大儒董仲舒的名言「道之大源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話近百年被聲討不絕，董氏也被罵作封建老頑固。其實，董仲舒這番話是勸漢武帝變法，原文出自《賢良對策》，細讀便知他宣說的不變「王道」，不是條文而是精神，其定義權並不在帝王將相那裡，而是在以天下為己任的儒者那裡，在歷史反覆沉澱的公認原則那裡，在以《春秋》為代表的「六經正義」那裡。其立場和巴門尼德並無二致，反過來亦讓我們容易理解巴門尼德的本意。史稱首先提出「存在」（Being）概念的是巴門尼德，與當時流行的赫拉克利特的流變觀分庭抗禮。赫氏的名言是「你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河流」，而這思維方向，在後世便形成了時人常掛在口邊的「辯證法」。不少通俗哲學書說巴門尼德的看法與真實世界不符。但何謂真實呢？巴門尼德說「存在」是個不動的「球體」，以球形譬喻存在乃不能分割的整體和實體，於是「存在」便有如乃師色諾芬尼說的「居一而不動，全聽全視全聞，且只有一個」的「理性之神」，潛藏在萬象背後。為何這派哲學家要這樣說並得到後世學界主流首肯？是因為早期的希臘哲人對「始基」問題很熱忱，之所以如此，並非好鑽牛角尖，而因他們都知道，人的感官及經驗都是對複合因素的把握， 所以認知過程中必「多」和「變」。為何「始基」只能是「一」？是為了有「單一的確定性與合理性」。因為若無這確定性與合理性，一切爭辯即如饒舌者的口水之戰。是以巴門尼德才會說：只有「存在物是存在的」是可以設想的，並把這稱為真理之路， 把流變說看作意見之路，說遵循這類「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我們既是也不是」之路「是甚麼都學不到的。因為你既不能認識非存在，也不能把它說出來」。但巴門尼德並非說流變觀念是人類思維能力的禁區，其流弊只因「在那條路上，尋常人最易陷入首鼠兩端，搖擺不定，於是又聾又瞎，無所適從。」他也不幸言中，近世給通俗哲學讀本當作金科玉律的辯證法就最易變成詭辯術， 時下本地耍嘴皮信口雌黃者日多，想知何謂把辯證變成詭辯？活樣板比比皆是。

但思辨豈同詭辯？任何推論，前提和演繹不但有嚴格限制，且在終極上，赫拉克利特本人就堅稱：實在界是「一」，同時也是「多」，這是內在張力在「一」中得到協調。 明智者唯有「一」，神就是普遍性（邏各斯），是萬物的普遍法則，人的理性是這普遍法則的映現。瞧， 當問題說到縱深處，巴氏和赫氏兩種乍看對立的觀念，在最內在的層次是沒甚麼分別的。宇宙中存在著殊多與歧異，但人的理智總是追求用一個整全、完善，能旁通統貫的觀點來連結萬物，對應的便是個中的同一性。在這意見遍野卻真理缺席的世道，想起先哲說萬物「是」相互依存的，便想起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些話的背後是多麼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