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芻狗

活了一百零二歲，五年前才去世的德國哲人迦達默爾有句名言：「人是甚麼？是歷史的存在。」世上只有人追問「存在」是甚麼，而人總活在歷史長河裡。若把人放回歷史中去探討其「存在」，研究便由「存在」概念的終極意義轉向每一個體的人「存在」的「實相」。

人來到這世界，有如陌生者進入早已由別人建立的歷史巨流，而世道則是無數「存在」過的生命在衝突中合成的意向抉擇。從這觀點看，人的存在並不抽象。因此，海德格爾把這「存在」正名為「此在」。「此在」的存在性就是事實性，真實的生命即此時在此如此存在的人的生命。啟蒙主義者愛說人是理性動物，但人的生命既不由理性構成，也不由自家選定，是此時被給予的，又不能向自己的背後回溯：既不知從何來，也不知往何去，在這狀態下此時在此存在。而人活在人間，首先得遵守別人早就建立起來的遊戲規則：包括禁忌、習俗、社會規範、生產方式及意識形態。而每個人的所謂自我，說穿了，大多也由他所進入的群體長年累月塑造而成。時下愛說「洗腦」，其實，人從呱呱墮地到死前腦袋成形的一切，有甚麼不是環境寫進去的？他得學習謀生技能和學會以他被給予的身份在群體裡安身立命，他人的目光則有如鏡子，反照著他「存在」的意義。而人即使如何卑微，亦不甘活得毫無意思，為了讓別人和讓自己看起來活得精采，多數人都會自我造型，既哄自己也哄別人。戴上面具樂此不疲，是因為方便「埋堆」和自我感覺良好。要立足於世或能有所「長進」便得良禽擇木而棲，可跟著既得利益者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亦可與被壓榨的群體合流說「凡是合理的都該存在」。但要在社會衝突中抉擇，大多數人只會跟風，認真的人只鳳毛麟角。不甘做應聲蟲其實代價不菲，得理解紛爭理據，得苦學人類已知各個範疇的學識才能分清黑白，而最後亦必回到終極的形上爭論去。人信甚麼，最後便活出一個怎麼樣的人生。

人要生存，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要存活便得解決衣食住行，還得有能力複製一個自己來傳宗接代，便得創造條件去求偶或成家立室。為短視的人來說，這操作已足以畢生營營役役。「存在」的最低層次是生存，而人都有靈性，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想活出自家的色彩，對歷史強加在身上的重負可順從亦可反叛，但自我保存的意志常決定了人最後選擇甚 麼。而違心地服從必造成內心的扭曲，這是歷史上所有無序的根源，亦造成所有人性的不堪。

若把人的存在看作「創生性」和「必死性」中間的「短暫時刻」，把自己和他人都看作處於「片刻逗留」命運中的螻蟻，難免形成犬儒心態。而太多人的龜縮，往往強化既得利益者為所欲為的本錢，令世界變得更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間的悲劇似乎永沒了期，但甘心給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不過是弱者。若真個珍惜生命，人還是有許多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