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通念
人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社會性的動物,卻不可能直接感知自己是誰,這正如你不可能知道自家的尊容, 要知唯有照鏡一樣。人要感受自家「存在」,能當鏡來照的便只有周遭人群及所屬社群對自家的反應。但鏡子有的平順,有的如哈哈鏡,照出的便不一定是閣下真容。於是閣下看起來是龍是蟲,和你照的鏡子有莫大干係,聰明人是不必耿耿於懷的。
人都有「自我」,都想活出自家特色。時下在傳媒或臉書上搔首弄姿或激揚文字者眾,宣洩的原始衝動也許出自內在,但內容必與世風相互推移。露頭的人都知道自家在做甚麼,盡情投入,不過渴望有個漂亮的鏡像反饋以慰生平。在手機上曬靚照,縱是東施效顰也無傷大雅;一涉及政治,「西瓜靠大邊」者,雖「作狀」得很難看,但既可「尋租」,自不乏人一搏。也有人為的是理念,雖說其情可嘉,但別指望人人讚賞。初心是不會被理會的,世俗或來自威權的主流意識自會給你標籤,非我即敵,同聲同氣者必呼朋引類,逆拂者必被聲討漫罵。《新約》教人別論斷人,不是否定人的劣行該被譴責,而是看透了自家眼中有樑木者,最能看到人家眼裡有刺。但世人自古既愛論斷別人放生自己,如是者不論賢愚,人一旦入世或做出頭鳥,在這世道的通念面前,都免不了陷入「被解釋性」的網羅而徒呼奈何。
人既用概念思維,難免給別人標籤的同時也給人標籤。而標籤體系無不出自當時的通念。理想主義者愛說歷史會宣告自家無罪,但歷史寫的便靠得住麼?一部廿四史, 寫甚麼?如何寫?都大有文章。近年考古家發掘了好些巨大的上古文化遺址(如良渚、二里頭),卻不見於傳世文獻,令學界聚訟多年。其實,何必定要和古籍對號入座呢? 古時民族林立,成王敗寇,能流傳的記憶都是贏家的故事。找不到記載,也許只因我們並非這文化的直接傳人吧?歷史其實都有特定受眾,都為現實張目。外族歷史若非本族興趣所在,湮沒是常理。現存先秦古籍多為戰國作品,所載的先周歷史常給人過於簡略,名號詰屈,計數錯亂的印象;相較之下,對夏朝的記載非但不簡,還生動得很; 於是有人猜測,戰國諸侯的先人可能是夏人而不是周人。若真個如此,傳統華夏大一統史觀把夏、商、周三朝看作一脈相承的國祚承傳,便只一廂情願。此外,許多曾活躍一時的著名遊牧族群(如匈奴、突厥),我們都不知其來龍去脈。史家幾乎紀錄了中土每個皇帝的起居,卻對這些自古的強敵歷史滿足於幾近無知。且湮沒無聞的也未必只是外族的歷史,有許多史實即使在發生在當代,都給刻意遺忘、刪改和曲解,親眼見證者尚未入土,歪說已大行其道。誰能指靠人寫出來的歷史充滿公道?
人要理解「自我」如何存在,先得面對世道的「通念」和自家是怎麼給塑造和論斷的?真相又在哪裡?這些要弄清雖不容易。但若不弄清,你能信靠甚麼?又怎生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