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理解

小孩讀書有如小動物嗷嗷待哺，教他甚麼便吞下甚麼。有人擔心這易給「洗腦」，但人來到世上，都免不了被主流意識澆灌，物化為當下世道最喜歡的「人」。但人若有腦，承受的那一套如果不在理，始終會疑惑，會自己去找答案。我原本也是某世道的「乖孩子」，是現實令我嚇一大跳，才忍不住查根問柢的。有這動力，全因自小讀了許多老書，頭巾氣十足，碰上窘惑，自然會在人人津津樂道卻沒幾人真的去讀的書裡爬梳。讀這些書，你會感到，歷史上早有定評的名作，不是語言的大獨白，而是思索者的全力投入。泡浸其間，自會像昔間高人那樣看世事，人的靈魂便有如翔龍在天，世道的本來面目就在你眼前顯現，像可伸手抓到那麼具體， 昔人的話語便充滿生命力，讓你耳聰目明。任何世道，意識形態即使多偏狹，最基本的教育也得講道講義講真理。歷史上最有人性和智慧光輝的書，不都是在充滿偏見的世道裡脫穎而出的麼？在我們古代，獨夫民賊為皇也要推崇孔孟老莊；希特勒愛焚書坑不合他口胃的知識人，不也推崇莎士比亞、歌德、莫札特、貝多芬、華格納？世上只要有這些誰也排除不了的好東西，善良在世間便有根基，「洗腦」是洗不掉真理的。

有說世界是給書統治的，這話對極。我們讀書是為理解。理解經典說甚麼，其實是想理解這光怪陸離的現實。而人就活在現實中， 你的腦袋免不了受主流意識陶成，理解這兩者，歸根到底是在理解「自我」是怎麼形成的，便不易自以為是。若經典的看法是一種主觀，現實的主流觀念也是一種主觀，你自家的腦袋則更是另一種主觀。於是理解便成了主觀與主觀的神秘交往。你得把這三種主觀調合， 形成視角的一致性，真理才能呈現。若把時下主流意見看作一種視野，昔間高人所見的是另一種視野，你自己的看法又是另一種視野，你所做的，並非站在一種視野的立場去否定另一種，而得理解做成這不同視野的原因，這樣的「理解」才是有活力的，才可做出貼近真相的抉擇。這便是伽達默爾他們常說的「視野融合」。

強調「融合」的是「視野」，其實是強調自家觀念的改變，包容了不同視野的視角， 便不容易讓自己落入立場先行的論斷。即使是你所心儀的昔間高人，若發現其視野有偏狹， 也不該盲從，得把他擺進更寬廣的整個人類思維的歷史長河中理解其偏狹的成因，而回到現實中， 便容易理解時下的思想潮流，同情其想解決的困境， 未必同情其解決方向和手法。即使面對的是納粹，你也容易明白為何有那麼多德國人擁護它？為何世上還有那麼多號稱追尋民主自由的大國在姑息它？對納粹似乎壯大無倫的聲威便自有見地。甚至對希特勒，你也容易把他看作一個被他自以為的「德國夢」弄至走火入魔的人，這總比只識得把他罵作魔頭容易貼近真相。理解是人超越現世的前提，不管你是個甚麼角色，理解得對才能做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