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真相與面具

少年時學畫，勤快卻不成氣候， 不免氣餒。老師說，你這叫「食磚豆腐想成仙」。誰開頭都難免運筆中疑，心手相戾，鍥而不捨，積累既久，才可能用筆有如用筷子，想怎麼畫便能怎麼畫。我聽老師的話，埋頭苦學，但窘惑並沒減少，硬著頭皮在徬徨裡掙扎多年，在中西許多猛料昔人的故紙堆裡左衝右突，才由「一舊雲」的狀態裡解放出來，居然漸入佳境。

要長進便得苦學，否則有最好的老師也沒用。但勤勞之外還須用腦，用腦之外還得有腦。老師能告訴你的，常只是能用話語傳達的點滴。凡是真功夫真學問，能明說的，讀起來往往有如老生常談，內在竅妙則在不言中。你只能用自以為懂的，去領會還不懂的，這推進靠邏輯推敲不但沒用，可能還適得其反。在最內在的層面，老師說不清，歷史上的高人也說不清，即使你將來成了人家的老師，也一樣說不清。經過許多年，我才知道，當初在話語的層面上懂的，其實只懂在浮面。老師和書本說不了的，才是最內在，最了不起的東西。

正能量說教愛強調勤能補拙，歷代高人卻說，方向不對，苦練只會盲人騎瞎馬，日就野狐禪。正確方向來自道統，得真傳要靠師承。昔人說書畫之道在於行筆有如屋漏痕，無垂不縮，無往不收，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都是至理，個中奧妙唯有在昔人的心跡手跡裡鑽研，再回到師門裡漸窺堂奧， 心領神會者如沐春風，進不了門者讀之如聞鬼話。西畫訓練也許較科學，入門得學解剖透視，但最基礎的造型訓練，奧妙也同樣難以言說。據說列賓初進克拉姆斯柯依的畫室，老師指著一雕像問：你看到甚麼？學生說，我甚麼都看得到。老師說，你還不會看。學成後，老師指著同一雕像問：你看到甚麼？學生說，我甚麼都看不到。老師說：你滿師啦，可以走了……這些故事，看似玄虛，卻都內藏深意，說的是畫道中最關鍵和基礎性的東西，但要把道理說清很難，聽懂還會應用，引為座右銘則更不易。

理解是主觀與主觀的神秘交往。若老師的學養是真功夫，而學生也真把這學到家，便有本事直面該面對的一切。若鑽研的是畫道， 便能「伸手寬腳自在閒」，到達想心手合一的境界；若做的是學問，便得能把真相全面鋪排，形成一致性。古人常說某些至理「只為知者言，難與俗人道」。近兩個世紀，因為心理學和符號學等文化研究有長足進步，令我們對精神範疇的認知能較深入，理解也許會容易些，但說到盡頭處，語言總不是傳達的好工具。世上有許多真見識， 都不是三言兩語可得其所哉，很難強作解人。而博大精深的學問，一淪落到要靠平庸者用平庸的話語解說，定給歪曲得不成樣子。話語是概念的組合，而概念不過是真實事物的符號，而不是事物本身。因為解說者未必到家甚或未必真想說實話，所使用的概念甚至可說是真相的面具。有腦者得從這些面具陣式裡突圍而出，才有望直面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