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亂世赤子

期數
3856
刊登日期
2018.01.12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8 年 01 月 14 日 常年期第二主日

蕭士塔高維奇不幸言中, 他死後屍骨未寒,便給人「盛在盤子裡上席,澆上回憶,變成肉凍」。醬汁不同,經烹調的他便有兩種味道,遺作也給柏林圍墻兩邊的藝評人剝皮拆骨,炒作多年。西方輿論把他描畫成忍辱負重的離心分子,用顯微鏡分析他寫下的每個音符,有些書甚至想分清哪些樂句是迫於無奈的輸誠,哪些樂句是笑裡藏刀的詆毀……東方陣線則把他標榜作社會主義祖國的忠誠赤子,指斥把其作品作反共解讀是無中生有。細聽他的音樂,我寧可相信,雖然端人的碗便免不了受人的管,違心之言在所難免,但總的來說,他確曾真誠地謳歌過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只是他的謳歌有自家特色,亦別有未必能明說的見解。他是在俄國革命的風口浪頭活過來的人,有那世代的氣息和夢幻又何必奇怪?人們常把斯太林時代的極權世道視作人間地獄,可惜都忽略了:能刮起十月革命風潮,歸根到底是當時走投無路的俄國激進知識分子和一戰中幾乎餓死邊緣的民眾在鋌而走險。而馬克思學說是理性主義走到盡頭的產物。列寧學說是馬克思學說的極端,斯太林則由這個極端走向更極端,是那時代風行的「一元史觀」的產物,即使這夢幻和極端做成許多不幸,卻是那個環境裡千萬人心頭向往的烏托邦。局外人大可事後諸葛,但有哪個族群不是在試錯中摸索前進的呢? 

俄國雖在政經上落後於西歐,精神生活卻常更前衛,在現代藝術變革中,有幾個最響亮的名字如史達拉文斯基和康定斯基等都是俄人。《資本論》第一卷的首個外文譯本是俄文,而在馬克思剛冒頭的日子,世上活動能力最強的無政府主義者是俄人巴枯寧, 馬克思早年和他關係密切,而馬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是通過巴枯寧及法國人蒲魯東入門的,後來才分道揚鑣勢不兩立。而布爾什維克則由俄國社會民主黨中分裂出來,分裂後,孟什維克的普列漢諾夫和社會黨國際的考茨基仍是公認的馬克思學說的繼承人。雖然列寧和他們有過爭論,但直到如今,這些左派中的右翼領袖的書仍是公認的馬克思主義文庫的基本著作,故把馬克思學說和後來成為鐵幕教條的斯太林主義劃上等號其實是一種誤導。而列寧雖認為無產階級文化該服務於蘇維埃政治現實,但他認為,托爾斯泰、高爾基、屠格列夫、杜斯妥也夫斯基等人的社會觀雖不合時宜,但他們的作品寫盡了人性光輝及在世俗如何給扭曲,該受新社會尊崇。這其實並不費解:馬克思體系的最底層充滿人本主義,和這些大文豪的底牌其實並無分別。

列寧是1924年遇刺身亡的,讀他最後的一兩年的遺稿,相信若他多活若干年,蘇俄未必定如斯太林當政般走向。而二十年代是蘇俄文化最自由的時代,名家名作輩出。蕭士塔高維奇是在這段日子鋒芒畢露的,但到斯太林在黨爭中站隱了腳跟,昔間的布黨高層幾乎全給清算,連列寧的遺孀也沒有好日子過時,蕭士塔高維奇還能繼續去做他的新世界音樂實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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