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過年

又是過年的日子。今年是狗年，初二是狗日，狗星高照，令我這也屬狗之人不禁油然想到，國人自古便相信，由年初一到初七，順次是雞、狗、羊、豬、牛、馬、人的生辰，雞日不許殺雞，狗日不可宰狗，餘此類推， 連犯了死罪的人在初七也不能行刑。但七天後輪到哪種動物生日，誰也不感興趣。可見「七」在這兒不是個實數，是以「七」來象徵全體。

昔人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三不成幾，「幾」便代表超過「三」的所有數字，「七」則更是個「聖數」。人類一早就知道冬至是由日短夜長到日長夜短的轉折，從日影的長短變化可定出兩個冬至日之間為一年。一年包容了十二次月圓月缺，是為月。每月的朔望周期包含有廿八次日出日落，是為日。而星空中最亮的是金、木、水、火、土五顆行星，加上日和月，即為「七曜」（「星期」這名號在春秋時已有，如今日文還以「七曜」來稱呼一週中的七日）。月有朔有望，各佔半個月即十四天，即兩個「七曜」，因此「七」便成了充滿神秘意味的基數。令人想起：諾厄帶上方舟的潔淨動物要七公七母；大洪水後，諾厄在方舟放出鴿子，七天後鴿子叼著橄欖枝飛回來；約蘇厄攻打耶里哥， 要用七個司祭吹響七個羊角走在約櫃前，到第七日繞城七次，城牆即坍；猶太教祭神要用七連燭台……《創世紀》說神用七天創造世界，第六天造了人，第七天是聖日，休息。我們自古傳下來在歲首把和人關係最密切的六種動物加上人的生日來慶祝，是否一種華夏版本的創世神話殘留？ 

儒學務實，子不語怪力亂神，華夏文化遠古神話留存不多，上述猜測已不可考。西學東漸以來，國人無不自詡篤信理性，提起神話則嗤之以鼻，殊不知人人活在神話式思維中而不自知。文革時曾雷厲風行提倡不過年，豈知熱血過後，紅包照派， 祈福依舊，何也？民俗是源遠流長的心理沉積。年節俗例是遠古時的祈福儀式殘留。在一年之始重覆宣示祖先相信過的創世神話，並非愚昧，而是要克服人若活在世上便免不了的心虛：不管你天天宣稱長纓在手成竹在胸，世間萬事始終充滿不確定性。人類之所以要有神話，是要用它來排除對不確定性的恐懼。所有族群的神話太初都一派渾沌，開天辟地，萬物由是而生，這意象不過是人由無意識走向有意識狀態的追憶。但人都以為給萬物命了名，把名號即概念作各種推演便等於掌控了世界。所謂不確定性，其實是人想控制一切，內心深層卻自知未必牢靠的陰影。我們說過年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和古代新君登位必改年號的心態相同，是想把過去的鳥事統統推倒重來。每年之首都忙不迭地把創世神話禮儀性地演習一次，是要把命運從新洗牌。儘管誰都知「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卻總心存僥倖，以為做足祖先傳下的俗例，唸唸有詞一番，世間萬事又可像自家盤算般有序。從這心緒看，人離原始思維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