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讀史懷哲想到的

西人有句老話：「歷史常絮絮叨叨，說的卻是誰也沒問它的題目」。這問非所答和答非所問，說明人念茲在茲的， 和歷史未必合拍。歷史是人博奕的總和，諸色人等的意願都會在時間洪流盡情表演，誰都說自家在替天行道，但人主觀，歷史客觀，真相必顯露，決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或靠「大聲夾惡」。讀觀念史和藝術史，常見好些當紅顯學或藝術門派走到頂端，一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架勢，但通常都不會興盛得太久。現實總是滿不在乎地把它們冷落，聽任俗世把它變形、扭曲、讓其與本來勢不兩立的東西戲劇性地合流，發展成另一種東西，甚至淪為四不像。而幾乎被人遺忘的「敗落」者多年以後常鹹魚返生，或引起有識者重新鑽研，大有「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

巴赫死於一七五〇年。這一年，在法國， 盧梭因一篇論文得獎脫穎而出，之後啟蒙新潮掀開序幕，舉世風靡。但世界並沒因這批才子的理性設計而變得更合理，拖泥帶水的過了三百年，仍是有人趨之若鶩，有人視之若洪水猛獸。巴赫死後，連他的兒子們也放棄了老爸的方向改弦易轍。他的次子艾曼紐發展的新樂風透過海頓影響了莫扎特，再及貝多芬，最後發展成瓦格納那種無所不用其極，把調性變化用盡的浪漫大旋律。但老巴赫那一套卻潛水也似水銀瀉地，以暗流與當紅的維也納樂派相輔相承。讀史懷哲《論巴赫》一書，驚嘆的不是他集管風琴大師、神學家和身體力行的人道主義者於一身，而是他那廣闊的視野。他談論的不是成了樂壇骨董的巴赫，而是細心欣賞作為巴赫傳統的異端如何發生，到這音樂潮流幾乎走到了盡頭時，由瓦格納作品對自家的切身感受，反過來為這異端尋根，回到源頭。於是巴赫就變得充滿可朔性，好處也明如白日，難怪連他的老師亦因他弄懂了巴赫費解的一面。

可見，學問不僅只熟悉世風的推移，更不是看大勢選立場為某種觀念自圓，而是理解乍看相反的觀念的內在聯繫。於是數百年來各種思潮和趨向便成了一個矛盾的整體，歷史不過是人在這變異中不住變換取態。任何顯學都有其言之成理的一面，但成理說過了頭便成勃理。多年後水落石出，以前曾被顯學批得落花流水的「謬說」常會顯出正見來。這正正反反的經驗令我們學會就事論事，不把真理看作某家專利。當日得理不饒人者，就自暴其短了。

人都不免武斷，也從不乏順從時勢的勢利之風。某種東西能當時得令也許自有因由，給擠到一旁去的卻未必沒有存在的理由。世界並不如決定論說的那樣順著某些聰明才子設想的規律一步步推進到絕對之境，與其一錘定音，不如保持多元觸覺。而較可靠的判斷只會來自對思想材料盡可能原汁原味地佔有，而不靠自道聽塗說，這是理解任何大哉問的起碼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