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從未放棄過的傳統

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按他的說法，讀昔人書不過是引為知己，讀其書而知其人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吾生也晚，不能與昔間高人共時，便只好多讀傳記。黑格爾的傳記以前讀過一些，但最震撼的要數最近讀的那本法國哲人董特的著作。有關黑格爾的書我斷斷續續的讀了近四十年，這次一翻開董書，便覺他描畫的黑格爾，一下子把我從乾澀的哲學書上讀來有關其人的印象都貫串起來，成為一可信賴而又有血有肉的造像。

黑格爾吸引人，是因他的學說是近代思維方式的轉捩關樞。在十八世紀，法國人掀動的啟蒙之風夾雜著浪漫思潮，令德國知識人蠢蠢欲動。但法國第一次革命的雅各賓專政不但嚇怕了許多善良人，更令佔盡既得利益的貴族和官僚惶惶不可終日。那時德國多個小邦各自為政，政體活像舊制度的標本陳列室，老土而閉塞，有志者改革皆無寸進， 官家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但新聞和出版物得給檢查官雞蛋裡挑骨頭，許多邦國更設有拆信局，專事檢查人們在日常信件中有無詆毁當局，宣揚新世道，黑格爾許多朋輩和學生都因此繫獄。人們曾寄厚望於拿破崙，但他挾新秩序自肥稱帝，令熱血者大失所望。新風氣不僅未能摧毀舊世界，反給舊勢力吞噬，復辟之後，各國政府的專橫比革命前令人更難忍受，理念只成了美麗神話。

七月革命重新令德國的激進知識人興奮起來。在這之前，舊勢力對新思潮的壓榨令德國人的思辨哲學在不住的反思中走上前台，開啟者是康德，繼之者是費希特和謝林，集大成者是黑格爾。許多書說他是「普魯士官方哲學家」，其實他從不受權貴寵信，能不給人搞掉，多虧他謹小慎微，不熱衷對公共事務發言。他的那套玄之又玄的哲學雖然內藏改革心火，卻沒幾個人能弄懂， 且他小心自我審查，常把話說得圓滑得體卻又內藏玄機。以至後世都以為他為官家每個反動行為背書，斯大林說他是「法國革命的德國反動」，直到如今，幾乎所有書本都說他是個明哲保身的識時務者。但董書就發現，由他未出道到成名後，都曾發表過匿名出版物，私下言論也對當局極不客氣，和許多激進學生有親密關係，而他廣受歡迎的哲學體系也包含著不同傾向解讀的可能性。德國觀念論其實是在高壓環境下對法國啟蒙的深層思索。在黑格爾之前，康德受普魯士國王訓斥， 之後費希特失去教職。而黑格爾去世後，較保守的的謝林被普魯士國王召回柏林大學，接替黑格爾的教席，試圖遏制黑格爾哲學浪潮。

黑格爾的可敬在於堅持用理性發言，這與康德一脈相承。在思辨哲學家看來，人不過是會使用logos的動物，都天生想脫離不成熟狀態， 唯一的出路便是發展批判能力，不勞在上者監護，理性才是判斷是非黑白的至高權威和法官， 人亦只應接受經得住理性檢驗的事物。讀過馬克思的書的人都知道，這其實也是他從未放棄過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