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活得像首詩
理性主義相信人腦袋的推敲可弄通一切,但西方智慧由草創時起便不作如是觀。柏拉圖記敘蘇格拉底之死的對話錄中最有名的一篇是《斐多》,說的是蘇臨終那天的言行。一開始,有位學生問他為何入獄後竟然作起詩來?蘇格拉底說:「我本來就作詩」,做詩是以講故事來抒懷。請注意,這兒說的「詩」與今天的music是同一個詞。話題由是轉入嚴肅的論辯:為甚麼說,蘇格拉底從容赴死是對的?到中午時分,師生對論證都不滿意。斐多捏著一把汗:若老師論證不了靈魂不朽,他為真理赴死豈非只一廂情願?顯然,「人為何而生」不是邏輯可處理的命題。但蘇格拉底氣定神閒,提醒斐多小心別患上哲學病「厭辯症」,得了這病,就會患上生命感覺的絕症(厭世症)。若思辨一時找不到絕對的真實,就以為一切事物都起落無定, 容易陷入相對主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須知窮究自然數理其實很難獲得靈魂的安寧,陷入自然之「相」的研究出不來是一種病態。他說自己年輕時就埋頭於這類研究,「研究來研究去, 想不到卻完全變成了盲人」,才知這是條死巷, 才在下半生專事研究真實的人生。「我不只要求我的話被聽眾視為真理,只希望自己能相信自己的話」。而他的「疑惑」首先針對的是自己的生活理由:「我並非自己知道答案,故意讓別人為難。我的確感到困惑,結果把這感覺傳染給了別人」。到直面死亡的時刻,他不再說甚麼「硬道理」, 而自吟一曲「天鵝之歌」,自比天鵝即阿波羅的僕人,說天鵝臨死前的歌是歡歌而非悲歌:儘管悲劇詩人對「人生在世不稱意」已說了許多,但不應只有悲情而無歡笑,令人想起李叔同臨終時說的那個境界:「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悲欣交集」。柏拉圖為何把這詩意溢然的情節安排在骨眼節上?是想紓緩生離死別時的無奈?還是勸人正視:人的智慧不是無盡的,愛智者應撥正思考方向, 關註自家的靈魂,過好現世中的人生?
《斐多》以追問蘇格拉底為何做詩開場,以蘇格拉底做詩作結,被歷代註疏家稱為「理性迷宮」的論辯則夾在中間。蘇格拉底至死也沒有解決靈魂不滅的論證問題。但他說,為了今生過得美好,相信靈魂不滅的假定是值得的。看來柏氏是想告訴世人:自然哲學的探討在適當時是要止步的,轉向去思考如何才能過美好的人生,是另一種命題。蘇格拉底最後講的乍看是有關靈魂的來世生涯,其實講的是在「真實的天空、光明和大地」的現世中我們如何定位,是信念和信仰使然。他看到理性的限制,讓後學不至困於邏輯上的概念推敲遊戲而暈頭轉向甚或變成厭世者。《斐多》的「戲肉」是有關人生的邏輯推演,卻以詩起,用詩性故事作結,不是說明:「秘索斯」和「邏各斯」,從一開始就是是哲學(智慧)的兩翼,哪一個都不可或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