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詩性與人生
杜甫寫給兒子的詩說「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孔子對兒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我們的文化自古就相當重視詩。早期科舉中詩賦是考試的重要內容,以至北宋名臣有不少是詩詞大家,但這風氣到蘇東坡戛然而止:王安石變法的其中一項是在科舉考試中重經義而取消詩賦,後來變法雖失敗,科舉的新安排卻延續下來。王安石本是大詩人,也許因為太懂詩可以無病呻吟,看透了文學才能好的人未必辦事能力也好。朝廷吸納人才要務實當然對,但他本有極高的詩文鑑賞力,卻不曉得好詩之人決非只識舞文弄墨,「器大者聲必宏,志高者意必遠」,除了文才還得明心見性,對語言背後的人情世故甚或玄思哲理有深入體會。後來明末的顧炎武就認為,詩詞雖乃雕蟲小技,但要寫得好則關乎心魄。少了文豪為官乍看務實,卻造成八股文泛濫,科舉中出頭露角者多是庸才,豈非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詩的重要其實不在詩本身,而在詩背後的精神境界。前文說過,蘇格拉底在臨終的那天和學生談自己為何坦然赴死,邏輯性論辯只在中間,開首和結尾都在談詩。而所說的「詩」與今天的m u s i c是同一個詞。那麼,古希臘人眼裡的音樂和詩又有何關係? 柏拉圖愛引用畢達哥拉斯的說法:音樂的和諧是宇宙的至高奧秘。蘇格拉底說,世界是天、地、神、人的共同體,通過友愛、服從、秩序、審慎和正義彼此相連。他把這看作是放在法律和正義女神忒彌斯雙膝上的宇宙秩序的本源。造物把秩序帶給無序之眾時,以此給一切事物某種程度的美,使萬物和自家相似,發生聯繫。人的哲思不過是仰望上天的靜觀,是對這美的感應。而這一切皆屬神話(muthos)領域,與logos的邏輯論證無關。是以有些書把由柏拉圖到康德以至海德格爾們的經論稱作詩化哲學,甚至連馬克思也被當作這系譜中的一員,說他年輕時是詩人,長成後是哲人,後來念茲在茲的,不過是努力把詩樣情懷紥根於社會科學而已。
蘇格拉底是西方哲人(愛智者)的原型。我們知道他,多得柏柆圖那枝生花妙筆。但柏氏顯然是把乃師詩化了。理性主義者自然對這不敢恭維,但全然離開了詩化即理想主義,我們的思維還剩下甚麼呢?赤祼祼的行屍走肉?向漢斯布魯門伯格說的「實在專制主義」就範?人若不甘沉淪,對未來還有一點想像力,便得面對不確定性帶來的恐懼,除了精神上的超越,還能依靠甚麼?文化傳承有如大江東去,逝者如斯,人由蒙昧走向有知,最初亦只能讓矇矓的意象化為有如夢幻的神話。於是直到人懂得理性思索時,邏輯推敲所憑借的概念大多也只能出自昔間的神話式界定,帶有不那麼理性的色彩。而思想者的動力和想望也必離不開秘索斯的詩性思維習慣在給力。即使是超級現實主義者,要不枉此生, 誰能與詩性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