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物」的原始（續）

人生下來不久便牙牙學語，一旦長成，都會遣詞造句，振振有詞。語言把世間一切都用詞匯指代，以語法連成一體，彷彿便是大千世界本身，常令人誤以為，活在這語言框架中有如活在全由自家掌控的世界。很少人留意，語言也如活水，雖不住更新，但即使全新的概念，不少根基仍是舊表意符號，這註定了許多詞匯都如舊瓶新酒。難怪這由無數亮麗言辭合成，可任人指鹿為馬的語言體系到底有多少真確性，是自古至今令哲人爭論不休的話題。

上文說「物」字本指青銅器上所鑄的魑魅魍魎，是昔人無意識心理投射而成的神靈意象的統稱。而甲骨文的「物」字左「牛」右「勿」，有說「勿」是「刀」多一點，當指宰牛，小點是血滴。「物」的字義開始只限於「宰牛」，然後才引申為泛指所有事物。在古代，宰牛常為獻祭。「國之大事， 在祀與戎」，周以後當然有嚴整的禮樂儀軌，之前恐怕未必那麼溫良。學界對夏商所知之不多，但若參考西方學術，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對中國上古也許較易猜出一些頭緒。熟悉人類學的朋友都知道寫《金枝》的弗雷澤有本名著叫《舊約中的民俗》，這位老先生在劍橋有位女同事叫簡．愛倫．哈里森，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壇女傑，寫過兩本頂出名的書：《希臘宗教研究總論》、《古希臘宗教的社會起源》。這三本書雖寫於百年前，如今讀來仍振聾發聵：我們熟悉的兩希（古希臘和古希伯來）文化其實都有段蠻荒信仰的史前史。若把奧林匹斯諸神視作一天神體系，之前盤據著茹毛飲血者心靈的卻是地祗，是一眾須用血祭來討好的鬼怪式神物，至高者則是集生死權能於一身的大母神，她們後來被奧林匹斯神系收編，變成父性主神的妻子、情婦或女兒。中國的原始神話早已湮沒，但古代石刻中，伏羲女媧背後常有個恐怖女神西王母，數之不盡的青銅祭器上費解的陰邪圖案、三星堆的猙獰青銅面具，無不顯示，我們的史前也有過一個為現代心靈相當費解詫異的信仰時代，後世許多充滿文明色彩的詞匯，源頭未必雅馴。《說文》謂「物」之所以從「牛」，是因為「天地之數，起於牽牛」。迢迢銀漢兩顆星，和嫦娥奔月的故事一樣，這類天文神話背後都牽連到遠古的月神崇拜，而世上的古文明總是拜月先於拜日，牛因為角像新月，常是母神崇拜的首要祭品……「物」字背後有那麼多因由，難怪如今當我們說「物華天寶」、「明德格物」時，這「物」字的確泛指我們身外的一切東西，並無感情色彩。但當說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說人死是「物故」，給人說長道短是「物議」，「物」這字眼本身又好像有點令人不快不安。何解？若熟悉這字的的來龍去脈，是否有點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