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狼煙四起,與狼共舞
如果我們的目光不止盯著華夏族的遠古版圖,把視野擴闊到由白令海峽到裡海一帶, 回到公元前後甚至更古的日子,長城以外的北國曠野沒幾年不狼煙四起,自古便是各遊牧民族的鐵騎爭雄之地。兵荒馬亂,弱肉強食,後來漢語有「狼子野心」的成語,狼也成為形容非我族類野蠻獸性的表意符號。但其實,一到爭奪生存地盤,古來哪個族群不如此這般取態?有時表現得溫良恭讓,可不是天性特別馴良,只不過是有時用壓力令人臣服比赤祼祼的武力高明,有時則是積弱已久,沒有餘力發作。有朝一日時移勢易,發威的兔子決不比狼良善。動物行為學家說,鴿子對爭奪利害的同類,其凶殘程度連豺狼也瞠乎其後。「子係中山狼,得意便猖狂」,讀歐洲史,第三帝國崛起前後,德國人的形象判若兩人,以前像背負了多年屈辱,到千年媳婦熬成婆,周遭之人幾乎都成了劣等種族。而歷史也並非總是文明必勝,野蠻有點像真小人,文明不免有偽善成風之弊,真個較量起來,偽君子是常打不過真小人的。
但更古時,華夏族未必把狼性看得那樣負面。《詩經》就有首〈狼跋〉,以狼相譬諭周公的風采。及後也許隨中土文明加深, 狼性才慢慢變得不足稱道,這怕是安逸太久,文治講求懷柔,深藏的利齒久而不磨便變鈍,亦可能是有許多年被胡人弄得六神不安,便對狼性特別看不慣。屈原說「舉長矢兮射天狼」, 蘇東坡說「西北望, 射天狼」,就是這種心態吧?但詛咒容易,現實無情:打從華夏族有了自我意識開始,一出長城,整個北國橫跨歐亞的大草原和曠野裡,都是這麽一些以當「狼子」為榮為樂的族群,狼崇拜相當普遍。在胡人看來,狼不但有偉大力量,且還是生存於文明秩序之外的某種力量的象徵,因此,狼崇拜也總是和武士社會相關。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看,遊牧民族都是從森林中走出來的,其精神生活的源頭都要到森林去尋找。而森林文化的趣味,與流奶流蜜的富饒地區的文化意趣迥然不同。同是歐洲文化,希臘諸神都優哉悠哉地遊戲人間,而北歐的神們都在冰天雪地裡與天鬥與地鬥與巨人族作殊死鬥,連主神奧丁也得為智慧捐出一隻眼珠,且總是一臉孔的落寞寡歡。許多書上寫歐洲文化源流只談古希臘和希伯來,平心而論,沒有日爾曼為首的北歐文化介入,歐洲文化便不會是後來的樣子;同理,定居應許之地之後的希伯來人,慢慢也生出許多從遊牧到農耕的文化意趣上的轉變,否則,新舊約之間許多新觀念的形成便成無本之根。我們的文化也一樣,儘管漢文化一直把胡人看作是吃人生番般的蠻族,但若無風從西北來,我們的文化也不會是現在這模樣。不必把問題扯得太深太遠,書法史上, 若無南北朝時北人入主中原而寫出了粗蠻的北碑,原來走到了盡頭的南帖便只會愈向甜俗之道邁進而痿靡不振,何來盛唐時南北融合的正楷黃金世代?元以後到清代,南帖在主流上幾乎俗化成專事媚俗的館閣體,還不是異軍突起的以碑.帖,使中國書法喚回了萬千氣象? (說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