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胡漢之間

華夏族早已脫離了蠻荒世代以狼性自許的那種文化，即使曾有過，也湮沒良久。中原的禮樂文化雖從來視四鄰為蠻夷，角力卻未必時時是外族對手，也有節節敗退的年頭。最早的一次北人南侵得勢，把華夏族趕到長江以南偏安了許久的是五胡亂華的日子。以後，那年頭的恥辱回憶便成了後世漢文化居安思危的典故，也由是，代表北方非我族類氣味的狼，便愈來愈成了異族獸行的象徵。辛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有句謂「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詩人想像的是，北魏時神洲陸沉，鮮卑族人奪國成功，在祖祠前群魔亂舞的景象，裡面就隱含有濃厚的狼吻味道。史書稱「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字，但北朝胡人沒有姓氏中取字的習慣，後來的中原史家不知就裡，常按中原習俗去理解胡風，文章中所謂胡人的字其實是他們族群語言本名的音譯。而史書也把此人的名字寫作「佛狸伐」。其實「佛狸」是官號，而胡人姓氏大多來自部族稱號，「伐」專指身份尊貴的人，中古「佛」音but，與「符」「附」音近，「佛狸」則與阿爾泰語系的「狼」相同，常被中國古籍譯為「拊離」或「符離」。《周書》記突厥舊俗說：「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瞧，那時的北國，到處狼旗飄飄，番王就是狼，我哭豺狼笑，那景象，寧不讓南人惻目？ 

史書愛把活躍在中原北部的族群稱作「狄」， 他們大致都說阿爾泰語，分突厥、蒙古、滿—— 通古斯三個語族， 包括匈奴、東胡、烏桓、鮮卑、室韋、突厥、契丹、回紇、女真、蒙古、滿等族， 其中以匈奴（ 葷粥）最著名。《史記》說：黃帝「北逐葷粥，合符釜山」，又說匈奴是夏后氏（禹）的苗裔。這兩種說法自相矛盾，但司馬遷只是按古代傳說依書直道。有周以來，儒生愛對自家族類的來歷生安白造，結果愈吹愈大，你吹我吹，綜合者便難圓其說。五帝本屬子虛烏有，給這幾位老人家追加那麽多的子子孫孫，無非壯大他們的系譜，是不一定有根據的。我們大致知道的是，直到公元前三世紀，「匈奴」這個族群名稱已正式出現在編年史上， 估計夏時叫「葷粥」， 商時叫「鬼方」，周時稱「獫狁」。也估計在起初，其部族並不一統，到戰國時才大致成形。公元前三世紀，匈奴被逐出黃河河套，東胡因居於匈奴以東而得名，被匈奴單于冒頓擊敗後，退居烏桓山和鮮卑山，成為烏桓和鮮卑二族。而突厥在《周書》中則被稱為匈奴之別種，因居地阿爾泰山形似犀牛，當地語言稱「突厥」，於是以山名為族名。中國歷史上，北方諸族咸認為匈奴、鮮卑等是自己的直系祖先。不妨把歷史上先後出現的匈奴、突厥等都看作是群雄相繼崛起的部族團伙，構成和主從都極複雜，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本文感興趣的觀點看：他們都是崇狼族，無一例外。（說狼．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