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落葉

南島秋來晚，又到西風蕭瑟的日子，便想到梧桐這種在本地不常見，卻在中國古文化裡常與秋色分不開的樹。梧桐無節直生，《詩經》說「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梧桐的禀性由是便和鳳凰的德性勾連起來，「家有梧桐落鳳凰」便成了古來士大夫的自許，暗諭高風亮節。據說元時大名士倪瓚築了座清閟閣收藏書畫，閣前碧梧成林，故號「雲林」。倪有潔癖，有徐姓者往謁，懇之得入，偶出一唾，雲林命僕人遶閣覓其唾處不得，自覓得于桐樹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樹不已，徐大慚而出，於是「洗桐」也成了形容文人潔身自好的典故。據說梧桐雌雄異株，雄為「梧」雌為「桐」，相依待老，生死與共。又因在秋天最先落葉，便有「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的說法。李後主說「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清照說「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都是千古名句。古人詠秋常比傷春深沉，這也難怪，秋來萬物凋零，令人很易聯想到生命和人間一切好事總有盡頭，勾起種種深思也理所當然。

記得廿多年前，也是在秋風蕭瑟的日子， 我寫過如下這麼一個故事。如今多活了一把年紀，重讀它，李義山說的那種「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的感謂，不禁也爬上心頭：

秋天來了，大樹上的葉子黃了，一片片的飄落地面，驚動了樹下正做著好夢的小草。它往左右瞥了一眼，只見身旁躺著一塊又老又皺的黃葉，心裡好生不快：「老傢伙，你擠在我旁邊幹嗎？這不是你的世界！瞧我青青嫩嫩的，好不青春，而你呢，除了腐爛，還可以有甚麽前景？你不痛苦麽？」

黃葉說：「我也有過像你一樣青青綠綠的日子，在掉下來之前，我曾高高地掛在樹頂， 每天迎接清晨和陽光，送別晚霞，和月亮對談。如今我已老了，快要離去，因為我活得適意，可沒有甚麽痛苦呀。」

小草冷笑一聲，說：「你只是嘴巴要強罷了，我才不稀罕你那活在高處鳥瞰這世界的滋味。我這輩子都長在地上，有大樹遮蔭，用不著像你那樣日曬雨淋，這才叫活得快樂啊！」

黃葉嘆了口氣，說：「算了吧，你我各有不同的活法。那叫人各有志，各行其是。」

小草不再說話，很快，黃葉也沉沉睡著了，永遠沒醒來。不久，雪下來了，把地上所有的東西都蓋住，到春天來時，黃葉早腐爛了，一旁的小草也早死掉。在原來黃葉躺著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新的小草，到秋天時，也長得頗壯實，青青綠綠的。

這時，大樹上的黃葉又飄落下來，其中的一塊飄到它身旁。像去年一樣的對話又開始了：「老傢伙，你擠在我旁邊幹嗎？這不是你的世界噢，瞧我青青嫩嫩的，活得多好，你不痛苦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