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標 籤

獅子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的尾巴上繫著一塊紙片，牠抓不下來，急得大吼大叫。森林裡的動物都來看熱鬧，貓頭鷹說：「這是標籤，上面寫著『驢』。」獅子問：「是誰幹的好事？」貓頭鷹說：「不知道。昨晚好像有兩個戴眼鏡的人來過。」「快替我把這紙片摘掉！」沒有一隻動物敢動手：「標籤是人給你掛上的識別標誌。論學問見識，我們哪是人的對手？人認為你是驢，一定有根據。」「難道我不是獅子嗎？」「我們一直把你當作獅子，但現在覺得錯了。也許，你其實是一頭驢。」獅子跑到毛驢跟前：「你說，我是你的同類嗎？」毛驢說：「我看你不大像驢，但你也可能不是獅子。人說你是我的同類，總有些道理吧？」獅子問遍了所有動物，竟沒有一隻敢肯定牠是獅子不是驢，自此以後，便日漸沉默，不久，居然給其他動物讓路，最後，竟學著驢子「嗷嗷」地叫起來。於是森林裡的動物都把獅子叫做「驢」。至於驢和獅子怎麼想，天曉得。也許，習慣成自然，牠們想也多餘了……

以上的故事寫於廿多年前。當時我每天得給本地某報學苑版寫一則寓言，兩年下來寫了六百多篇，成書時曾想過把是篇放在卷首做眉眼，這故事也許是我在意識深層裡，對陸離世事的苦笑式詮釋吧？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被人標籤，自家也常給人標籤。人家給你貼的標籤常令你啼笑皆非，你給人貼的標籤是否武斷，過後也未必無憾。標籤常以最直觀最簡單化的概念給人蓋棺定論，而不管被標籤者是活生生的，還不住在變；也不管世事的成因有多複雜，籠統的概念怎能代表事物的全部真相？但人自從吃了智慧樹的果子，就最愛做這一點也不智慧的事，奈何？而人從無知變成自以為有知，都得先入為主地接受某種約定俗成的觀念體系，給塑造成一個個自以為是的「我」，反過來又以「我」為本位月旦周遭一切。一旦有個大寫的「我」字橫貫心頭，定把自家的偏見、扭曲和需要當成天造地設，指鹿為馬便由是發生，於是世上不存在沒有偏見的觀念，也不存在沒有缺憾的思維框架。何況即使是最了不起的觀念體系，給刻寫到信眾心中，也可深可淺。人若無知，反而不敢自以為是；若真有知，便不至坐井觀天；世上最可怕的是有太多一知半解而三分顏色上大紅者，這些人最擅長把任何學問本來的博大精深淺薄化成二元對立，於是自已必是光明化身，不同意向便成魔道，異見者人人得而誅之。由是黨同伐異， 黑白分明的標籤一貼，對家便只配居於道德低地來反襯自家的偉岸。難怪列維·史特勞斯爬梳美洲原住民的原始思維方式寫成的四卷本《神話學》，首卷題為「生食和熟食」。熟食即文明， 捨我其誰？對家難免被標籤成生食者即低端人口。我們古時把四鄰稱為夷狄戎蠻，至今仍稱非我族類為番為鬼。其實，華夏族的老祖宗禹族甚或傳說中的炎黃族，和西戎本來就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漢族數千年來也和諸色蠻夷互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在給自己和異類貼標籤之前，是否該多點尊重史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