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再說標籤
人自發明了文字或概念, 就最愛拿來標籤別人,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古文觀止》的首篇是《左傳》的「鄭伯克段于鄢」,這標題上的六個字原是孔子所著《春秋》關於這段史實的全部紀載,《左傳》卻用了近八百字去交代,是一則在古史上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的王家成員同室操戈的軼事:鄭武公娶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難產,武姜不喜歡他,獨愛弟弟,想立他為太子,武公不答應。武公駕崩,莊公把京地封給共叔段。共叔段坐大謀反, 被莊公討伐,退走鄢地。《春秋》說:「鄭伯克段于鄢」,是因為共叔段不敬兄長失了本份,故不稱「弟」;這兄弟倆如同二國之君,所以稱「克」。至於為何稱莊公為「鄭伯」?《左傳》沒說。其實「莊公」只是諡號,「鄭伯」才是莊公生前的自然稱呼。鄭家是伯爵,當時諸侯死後皆以「公」稱呼。孔子不稱他為「公」,是認為他不配,對弟弟有失教誨。
《春秋》這六字真言包含了陡罰臧否,後人稱之為春秋筆法或微言大義,指行文中雖不直接闡述對人物和事件的看法,卻透過細節描寫, 修辭手法(例如詞彙的選取)和材料的篩選,委婉而微妙地表達作者的看法。實即由後人嚴格查定前人,看誰是極惡之人、誰配尊敬有加。這善惡分明的非黑即白標籤背後的立腳點當然是舊世代的道德倫理。但即使這倫理像古人認為般顛撲不破,放到被標籤者身上也未必令人心服口服。「鄭伯克段於鄢」本是一場諸侯國內部的權位爭奪戰,莊公得勝成了正派人物常不過成王敗寇,誰也不能排斥,共叔段可能更得民心,更像君子。畢竟,誰能左右記史的人,誰就是個好人。而說到底,《春秋》本是魯史,《左傳》本是站在魯國立場、對各諸侯國「類春秋」史書綜匯與評述,定然得在符合魯國利益的框架下,有選擇性地記錄與評述。當時魯是周天子最謫系的諸侯,鄭伯雖本是周室血脈,但到莊公已是官三代,有道「一代姨, 二代表, 三代嘴藐藐」,莊公在周室中早就不起眼,也許共叔段比他有能力也更得人心,只是礙於長子繼承制,周天子才不得不賣莊公的賬……這也許就是孔子所下的標籤式斷語的背景,這對難兄難弟才被各打五十大板。
標籤本來自話語權,誰能對歷史一錘定音,當然不是純學術話題。歷史也充滿歧義和不確定性,於是史書,尤其教科書,很難離開有標籤化傾向的大敍述。後學要有真知灼見,得上窮碧落下黃泉,不人云亦云,自家去發掘真識見。而我們的大腦本來就討厭不確定的事物,會盡快建立第一印象,才不必花太多時間去判斷自家陌生的東西對自己的安危有無威脅;加上先入為主,對首先進入的新信息記憶更深,想改變第一印象也許要花上多年。是以御民術必從給歷史設定一套標籤開始,也是以儒術自漢代一旦獨尊, 即出現了《左傳》、《公羊》和《縠梁》等為《春秋》作註的經典,擾攘至近代仍未終了。孔子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不易讀,卻是孔子治國平天下的標籤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