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流民

期數
3903
刊登日期
2018.12.07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8 年 12 月 09 日 將臨期第二主日

記得六十年代末, 我剛二十出頭,少不更事,卻想長點見識,便在華北大地轉了一圈,結果所見所識,夠我沉思一輩子。那是晚春三月的一個風寒之夜,我踡伏在由北京到漢口的慢車上。半夜裡,車近鄭州, 沸騰的人聲把我吵醒,空蕩蕩的列車傾刻擠滿了拖男帶女討飯的農民。他們不用買票,一個個都手持一紙逃荒證。看他們個個紅皮赤壯,不禁訥罕,聊起來才知道,這些人每年只有三個月的口糧,其他九個月便得到處流浪行乞為生,這十多年來年年如是。第二天在鄭州,我在市區蹓躂, 但見滿街滿巷的都是逃荒討飯的農人……

這一幕,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附圖畫的便是當時所見的印象。後來書讀多了,才知歷代有過不少「流民圖」,如徐悲鴻提携過的蔣兆和在抗戰時畫的長卷就很著名。北宋熙寧年間,光州蝗害不斷,天無滴雨,路盡餓殍。有縣官鄭俠畫了一幅「流民圖」獻給王安石,請他停止新法, 但中書省拒絕向上傳達。鄭俠把圖假冒邊關急報交給掌管天下奏摺的銀台司,直接呈送皇帝。神宗看後,撤除了方田、保甲、青苗諸新法,政局由是峰迴路轉。一部古代史,哪年頭沒有流民? 流民若成團成伙,如雪球般愈滾愈大便成流寇, 張角、黃巢、李自成等率眾縱橫南北,不是導致漢、唐、明幾個皇朝覆亡嗎?而無論是外族入侵,或爭霸者攻城掠地,無非靠武力和人多勢眾把別人的居處強佔,「城頭變幻大王旗」背後支撐的是群體在弱肉強食法則下擴張勢力範圍。相比之下,我所見到的逃荒不過是「小兒科」盲流罷了。

從鄭州西行,乘車穿過洛陽盆地,經過淆函古道,穿越渭河平原, 一路到天水,若你熟悉「禹貢」之學,其實是來一次穿梭華夏族上古史之旅,古籍提到的重要地望多在沿線。就拿鄭州來說吧,此城本脫胎於新鄭,「新」是因鄭還有個廢棄了的都城。新鄭其北有虎牢關,兩者中間夾著「京」,即前兩期說過的鄭莊公封給弟弟共叔段的去處,附近更有裴李崗考古遺址,表明八千年前,這一帶的居民已在飼養家畜和耕作。從傳說中的五帝到前商,鄭州都是上古時代幾個重要族群的腹地:夏禹曾以鄭州西南角的嵩山為活動中心,商湯建都也在今鄭州市區一帶,史稱西亳。即是說,夏、商、周,這三大族群團伙都曾經在此地稱王稱霸,政權更迭的背景即居民群體在大洗牌大執位:以周代為例,武王克殷建立西周時定都於渭水平原中部的鎬京。鄭伯本是姬姓王族,封國在渭河平原東側,為周王室把守「崤函通道」的西大門。後來犬戎從西北殺入,鄭恆公和那位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一起被殺。周室在原地很難立足,結果要東遷,在洛陽盆地的東側雒邑立國。除了逃避犬戎從東來的壓力,也因為一場地震令渭、涇、洛三河的水曾一度斷流,缺水等於缺糧,不走也得走。瞧,由西周到東周,單是鄭國和鄭州的故事,所居之地便充滿不確定性,人群流離失所到處流竄是家常便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春秋無義戰的背後,隱藏著多少地緣政治下的人口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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