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顧炎武一席話

期數
3916
刊登日期
2019.03.08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9 年 03 月 10 日 四旬期第一主日

昔人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有人把它說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此語原出自明末顧炎武的《日知錄》,原文是:「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顧炎武為何這樣說?當是時也,明朝覆亡,士大夫紛紛降清。朱姓君臣把社稷折騰完蛋,「匹夫」能做甚麼?該做甚麼?若「匹夫」指在野士人,政權易手,有心者即使懷瑾握瑜,何術回天?不司其職,怎謀其事?至於草民,在任何世代都沒發言權,沒權利何來義務?何來勤王責任?顧氏認為,「亡國」是改朝換代,是帝王與大官該為之忙碌的事;「亡天下」關乎社會正義,其興亡則「匹夫」有責。有道德責任才有保國義舉。獨夫民賊自作孽,敗亡乃咎由自取,志士要保的是社會正義和天下蒼生,「保國」的前提是取義為民,這是為義者該清醒的。

顧炎武這說法其實並不令人陌生。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儒家本來就有這大丈夫氣慨,並不視書生與君王為命運的共同體。君王說甚麼做甚麼, 姑妄聽之。自家達則兼濟天下,道不行則浮槎於海。只是歷朝士人熱中功名利祿,朝廷也有意把儒學閹割(朱元璋就曾把《孟子》的有點丈夫氣概的話都刪掉),顧炎武這話才顯得卓爾不群。值得研究的反而是,顧氏說的「天下」怎麼後來變成了「國家」?也許到了晚清,漢人都習慣成自然,把「大清國」當做了「我的國」。那時西方民族國家觀念已成氣候,西學東漸,士人便很易把昔日忠君守土的觀念轉化為類近於西方近代民族國家引發的愛國精神。「國家」便由滿清皇族擁有的私產轉而被視作吾土吾邦。而誰都看到清政府無力保國,挽救國家已不能靠「肉食者謀之」,「匹夫」得扛起興亡責任。於是西方的主權、民主、憲政等觀念便化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也導向人們通過革命推翻清廷來救國。但若推翻了滿清的專制而不告別專制,「匹夫」對政事無權參與,連知情權也無,如何負起責任?為政者若視一切自家掌控不了的社會力量為假想敵,剝奪所有非建制力量為「天下」盡責的權利,卻又指望草民對「國家」有責,若草民們都「盡」起「責」來,豈非尋釁生事,大逆不道? 

顧炎武說「亡天下」是「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出自《孟子》說「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迄古至今,人類文明定義國家, 西方講正義,儒家說仁義。捩橫折曲者卻愛一言以蔽之,說兩者皆是騙局,主張叢林法則, 即連遮羞布也省了,讓文明變質為赤裸裸的弱肉強食。若強者家肥屋潤擇肥而噬,弱者貧無立錐,「為兩餐乜都肯制」。把強者與弱者都變成行屍走肉,離「率獸食人」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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