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大偷和小偷
漢娜.阿倫特最膾炙人口的書,除《平庸之惡》,要數《極權主義的起源》。你可以不認同她對某些國度的定性,但起碼會同意,這世上的公權力都非生來便充滿正義。據說亞歷山大大帝捉住了一個強盜,強盗說他的小偷小摸是海盜行徑,王上對外國的大規模搶掠是光榮行為,分別只是所犯罪行的大小,可謂一絕。我們中國人也有個成語叫「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原話出自《莊子· 胠篋》,被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序》發揮成:「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鉤」指「帶鉤」( 如圖),原是古人用來別腰帶的小飾物。偷鉤的要處死,篡奪政權的人卻成為諸侯,並大講仁義道德,反過來彷彿成了仁義化身。「竊國」指「田成子殺齊君而盜其國」。田成子原是齊國大夫,於魯哀公十四年殺了齊簡公,其曾孫田和再把齊康公驅逐,自立為齊侯。莊子認為這家人所竊的不止齊國,還包括建立齊國的「聖人之道」,用來守護他們竊得的戰利品。自古「竊國」者哪個會承認自家的江山是「竊」來的?趙匡胤陳橋兵變是「順天應人」, 忽必烈滅宋是「弔民伐罪」,朱元璋登基是「驅逐韃虜」……莊子說:有了斗斛來量米穀, 就有人利用斗斛來詐偽;有了權衡來稱東西,就有人利用權衡來作弊。「聖人之道」不也如此?回頭看柏拉圖在《克利托篇》把一切城邦的裁決,用他戰無不勝的邏輯, 理性化成任何人不得冒犯的絕對權威,以抽象的道德和正義觀評說一切,由是捨身取義和鎮壓正義半斤八兩,我們該說甚麼?
要明白蘇格拉底所行的一切, 先得明白,古希臘的民主並非某人發明,而是當時當地的人們自發形成的社會習慣,也可說是全民創造的防止公權被竊的政治管理方式。希臘全境從沒統一過,雅典帝國是邦聯,雅典只是盟主,各城邦都保留了各別的政經習俗,都人口不多地域不大,眾人之事便成了大家的事。而各城邦無論政制如何,公民大會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人們大都不喜歡君主獨裁。沿海城邦長期生活於海洋文化,習慣了自主與自由, 思想必然開放活躍。因為商業發達,甚麼事都講契約和法律,於是每個人常要靠爭辯來保衛自己的權益。古代世界的主流是君主專制,希臘雅典卻保留石器時代的直接民主,並發展成為影響現代人民主觀念極深遠的民主政治體制。約在公元前8-7世紀,雅典貴族集體廢黜了君主政體。公元前592年梭倫改革,抑制了貴族集團,奠定了民主制雛形。公元前560-前527年間僭主統治復辟, 前5 0 9 年又推行民主改革,到伯里克利時代,雅典的民主制達到頂峰。
蘇格拉底所處的是封閉社會正在崩潰,開放社會正在形成的雅典。封閉社會的信條是部族便是一切,個人甚麼也不是。雅典的宿敵斯巴達就是這麼一個傾向部族長老說了算,全民皆兵的老式尚武社會。開放社會的信條是個人最重要,要相信人類的理性,尊重每個公民的權利和自尊自由,讓所有公民發揮管治的聰明才智,防止社會的公僕變成社會的主人。雅典的民主是一場開放社會的實驗,民主的基礎是對於理性的信念,愛國是出於正義的自豪感。從這角度看,蘇格拉底寧死不離開雅典,並非因他在那兒出生,更非把雅典當作父母,是因為雅典讓公民自由平等, 有其他城邦沒有的表達自由和寬容精神。民主自由是提供他哲學活動的前提,逃離雅典,也許他可以生存,但等於離開了水的魚,不可能繼續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