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王者師之惑

期數
3930
刊登日期
2019.06.14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9 年 06 月 16 日 天主聖三節

《禮運. 大同》說: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謂大同。」 讀柏拉圖《理想國》,發覺除了共產公妻, 向雅典宿敵斯巴達看齊,有濃厚的軍國主義優生學等偏激味況外,要旨大致和孔子的大同世界相類,都把道德尤其是教育看作重中之重,難怪盧梭說《理想國》談的不是政治而是教育。柏拉圖給世道開的藥方是要讓哲學家為王,或把王者培養成哲學家;孔子盼望的是聖者為王賢臣相輔天下歸仁。說來也奇,這兩種烏托邦都沒有法律和制衡利益衝突的政治架構。柏拉圖認為哲人王的隨機智慧足以解決任何問題,法律只是下下之選; 無獨有偶,孔子見晉國把刑書鑄鼎公佈,說彰顯法制令貴賤不愆,「晉其亡乎,失其道矣」。這中西兩大哲都認為「民可使由之, 不可使知之」,不必讓被管治者知道太多。孔子唱高調時說「民無信不立」,做人要「言忠信,行篤敬」;但云及施政卻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孟子更說「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柏拉圖說為政者需懂得說「高貴的謊言」,把資訊放進被管治者的腦袋之前,要把不利於長治久安的訊息過濾,連音樂或詩歌都得通過嚴格審查。蘇格拉底在柏拉圖早期對話錄裡提倡萬事只問真不真,但一到《理想國》談治國,馬上成了《1984》的老大哥,今天的我打倒昨日的我。有說他後來筆下的蘇格拉底只是自家好些基本立場轉卦後的代言人。書生論道,在現實中難免到處碰壁而覺今是昨非。人若要有半點真知,誰不在渾沌中求索?而人的智慧一旦走到盡頭,常如蓋巴貝耳塔般高處不勝寒,難免物極必反,掉到不乾不淨的地方,如粵諺所謂「大隻累累跌落坑渠,威風澟澟跌落水氹」。柏拉圖最後丟盔棄甲,不再留連於理想國或斯巴達式大國崛起之夢,一反既往,寫《法篇》,想以法制操控現實間未必理想的世道。自古有說「道可道,非常道」,我們又何必夢想可把這充滿多元和變異的思辯世界作一元解說? 

歷史和現狀都是人做成的。人類明悟初開時把注意力放在現實中最有權勢,最可能左右大局的王者身上,夢想若能完善其德性,或讓有德者坐莊便萬事大吉,可惜這是最天真的夢想。中國歷史上有過三百多位皇帝,嚴格意義的仁君一個也欠奉,給後世留下較佳名聲的也不出十位,其餘的不是獨夫民賊就是頇顢無能。蘇格拉底被判死之後, 柏拉圖在流亡期間認識了西西里敍拉古的潛主狄奧尼修一世,受到器重,以為可以實現夢想。豈知這潛主後來翻臉,柏拉圖幾乎被賣作奴隸,幾經周折才回到雅典辦學。二十年後再被請去教導王太子如何做哲人王,不久又遭變卦,柏拉圖好不容易逃脫了,幾年後又給連哄帶騙的再去做王者師,最後還是和王室鬧翻,勉強脫身。亞里士多德比柏拉圖多機會涉足政治,一早就被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聘為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但無論是他或大帝本人甚或後世史家,都認為這老師對學生幾乎沒甚影響力。哲學家在書齋裡可以把形而上說得頭頭是道,但一涉足現實的政治,常不是站錯隊就是一塌糊塗。因為政治不是哲學,關乎赤裸裸的利益和權利的再分配,能如魚得水者豈是善男信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接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希望教導希特勒成為哲人王,十個月後知難而退辭職。有同事和他這樣打招呼:「嗨,馬丁,從敍拉古回來啦?」大學者的失身是天真還是經不起誘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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