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真理情結
亞里士多德愛把思想分清範疇逐一細表,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柏拉圖是他的老師, 更像哲學家,其對話錄乍看寫來隨意,其實都在努力讓萬法歸宗,把自家和服膺的昔人的認知協和成一體, 找到背後能提綱挈領的深層樞紐。他是史上把思想體系化的第一人,但學問一成體系,不免有將就處,更不免對中有錯。讀他的書,常覺他許多高論看似順理成章,細察便覺主觀,也感受到他一直為未能把終極關懷愜意表達而耿耿於懷。知師莫若徒,亞里士多德說老師在學園裡曾開講過一門課叫《論善》,學生期待聽到有關人生的妙論,豈料入門盡說數學和天文學,最終的命題竟為「善是一」,莫名其妙,逃之夭夭者眾。亞氏猜測老師因為知音者杳,秘藏了一「未成文學說」,《論善》極可能就是理解這秘傳的秘笈。我們的先輩文人也常把放不下的心緒稱為「胸中丘壑」,雖誰都想寫下來藏諸名山,但自古有道「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雖談的是書道,倒說出了這麼一個心結:誰不從俗取巧獨辟蹊徑,從來都「只為知者言,難與俗人道」。據說這「秘笈」雖無傳世文獻提及,卻散落在《巴門尼德》、《智者》和《泰阿泰德》等對話錄中。柏氏的書大都不難讀,這幾篇出奇地深奧,尤其是《巴門尼德》,怕是內容已到用概念可說清的盡頭, 由是說也難時讀也難。
「善是一」乍看玄之又玄,其實很現實, 亦可透過柏氏傳世的對話錄去理解。《巴門尼德》寫的是少年蘇格拉底與前輩巴門尼德、芝諾之間的對話。爭辯發生在柏拉圖出生前五十年, 寫來即有如我等現在下筆探討當年胡適若碰上了康有為和更早的洪秀全,他們之間會爭論甚麼一樣全出於想像。有說西方哲學由巴門尼德始,是因為他提出了「存在」這概念。他的哲學很深奧,若長話短說,即主張世上只有存在的東西才值得討論,不存在或流變的東西是虛無的,大可留給可死之人去研究,不值得智者多費脣舌。柏拉圖推崇這番道理並非空論,事關那時的希臘世界正瀕臨解體危機,外在是雅典帝國沒落,提洛同盟如鳥獸散;內在是雅典社會病入膏肓,人欲橫流引發政變戰事無日無之,術士搖脣鼓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懷疑論和相對主義否定任何傳統的德行,「世事無絕對,只有真情趣」式的享樂主義大行其道……對於柏拉圖,巴門尼德的學說便有如中流柢柱,支撐著傳統道德千古不變的永恒性。柏拉圖是在何謂真正的善這問題上切入哲學研究的。為他來說,若不解決,人的生存必陷入混亂。真理關乎生存,是他和許多當時或後世的愛智者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動力。
巴門尼德認為一切事物的多樣性和變幻只是幻覺,整個宇宙只有一個東西,且永恆不變、不可分割,稱之為「一」。令人想到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異曲同工,中西如一。柏拉圖說「善是一」,即把善看作萬物本原,由是和一切道德上的相對主義劃清界線,可謂後世精神貴族的鼻祖。持這態度者對理性抱有崇高熱情,反對像庸人般活在虛幻的物欲中,愛標榜自己戒絕了來自生理、心理與傳統的束縛,彷彿沒有肉身的理性靈魂,世間一切都等待他們作理性審判,卻忘了並不一定完美的自己其實也流浪在這不完美的現世中;而崇高熱情也會沖昏頭腦,令他們看不清顯然易見的真相。有的書把這情懷稱為「真理情結」,說它造就了後世錯綜複雜充滿矛盾的文明,柏拉圖的糾結可說是個預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