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說 謊

心理學家說，最誠實的人也難免說謊，為禮貌、為免傷所愛者的心，有時掩飾自家的情緒甚至真相是必須的。柏拉圖也寫過這麼一篇蘇格拉底和一路人的對話：「人人都說要做有道德的人，但道德是甚麼呢？」那人答：「忠誠老實，不欺騙人。」「和敵人交戰時千方百計欺騙敵人，不道德嗎？」「欺騙敵人符合道德，但欺騙自己人就不道德了。」「若我軍被包圍，為鼓舞士氣，將領欺騙士兵說援軍就到，結果大家奮力突圍成功。這欺騙能說不道德嗎？」「那是出於無奈，在日常生活中就不能這樣。」「兒子病了不肯吃藥，父親騙兒子說這不是藥，十分好吃。這不道德嗎？」「善意的欺騙行為是道德的。」蘇格拉底由是總結：「不騙人是道德的，騙人也可以是道德的， 也就是說，道德不能用騙不騙人來說明。究竟用甚麼來說明呢？」那人只好說：「不知道道德就不能做到道德，知道了道德就是道德。」

蘇格拉底是柏拉圖創作的哲學戲劇的正面角色。柏的理念常左右飄移，前後矛盾，筆下的蘇格拉底前後不一，我們讀來非但不必驚訝，仔細研究，倒能明白，人的理念的真理性其實是相當脆弱的。柏拉圖說不知道德為何物的人談不上有道德，知道道德為何物的人就有道德，不免令人如墮五里霧中。但只要明白，柏拉圖認為對錯判斷是認識論問題，只有知道道理的人才會講道理，便容易恍然大悟：這位蛋頭先生並不知道或有意不知道，能把道理說得頭頭是道的人不一定講道理。這些人需要道理， 是為要用來張冠李戴捺橫折曲。而經這類人能言善辯的舌頭一轉，作假說謊就不是道德問題，而是一種機智，一種為達高尚目的的聰明手段。難怪中國自古最吃香的不是儒學專講的誠信文化，而是兵戎文化：有哪個朝代不靠兵戎而靠道德起家？兵戎文化看重的是暴力，有槍便是草頭王，而自古有道兵不厭詐，兵以詐立，在靠暴力起家的當權者看來，行事是否合乎道德，只是書生的迂腐之見。他們也曉得儒家有王道與霸道之辨，但總是推崇霸道，王道則是形勢比人強，自家無力全靠霸道成事時的權宜之計。當然囉， 成王敗寇，大局既定，自有應聲蟲把本來不合乎道德的歷史變得道貌岸然。而柏拉圖也不諱言： 為了他那幻想中的理想國能長治久安，管治者需懂得說「高貴的謊言」。於是哲人一涉足政治， 難免一闊臉就變。仿佛人一旦活到現世來，說謊這回事，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不能免俗。誰要混得頭頭是道，最好精通語言偽術。

但哲人的信條不是「只問真不真，不求用不用」嗎？謊言就是謊言，縱有最偉大的理由，謊言也永不可能變為真相。哲人和政客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角色。前者著眼的是理念和對錯；後者要成事，必得參與權力遊戲，必牽扯到各懷鬼胎的勢力團伙衝突。社會資源有如一塊餅，參與瓜分者誰容自家吃虧？為政者面對財產與權利的再分配，能不出盡八寶？誠信值幾錢一斤？要他們求真，未免太書生氣。連我們的聖人孔子孟子也說守信只是小人之德，君子做大事可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於是一部廿四史，食言、反口甚至栽贓誣枉，睜著眼睛說瞎話，仿佛家常便飯。這也恰好讓我們更明白，前些時候才過身的意大利大哲艾可為何有那麼一句名言：語言是符號，人們之所以用得著它，是因為可用它來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