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裂縫中的人生
人是群體動物,群體由個體組成,個體強弱不一,心術也不一,猿猴群裡也弱肉強食,高端低端一早就排定座次,連食物和異性如何分配也有不成文規矩。弱者和強者渴望的秩序不同,自有不同的秩序感。哪一種秩序感佔上風,在不同群體裡不一樣,造成了不同群體的猿猴和初民作派也有所不同。人類學家的田野考察告訴我們,在同一環境中同時生存的不同原始族群,對同一樣的失序或失德行為罰則可天差地別,這說明天下並無一統的「王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有分必有裂,合一雖好,矛盾和衝突卻常樹欲靜而風不止,奈何?
秩序感關乎族群中每個個體的安全感,但在上者要的是為所欲為的自由,在下者想有的是告別匱乏和恐懼的自由,兩種安全感背後是兩種自由,誰都想把符合自家希望的秩序感實現,都會以符號化的方式把自家希望的秩序清晰表達,於是我們在先秦古籍中既可讀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傲慢,也可讀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怒吼。文明有興有衰,人的生命也常有不同的意義追尋,這意義常貫穿在政治事件中。於是歷史就變成各式各樣的秩序感的爭鬥,變成涉及神與人、社會與世界的真理的爭鬥:每個社會都承載著創建自身秩序的責任,秩序表現為神或人的目的, 賦予該社會及人群的生命以某種超乎個體存亡的「偉大」意義,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但成為主流的秩序感,未必真的代表了所有社會成員的意願,常不過是成王敗寇,強者自稱代表了所有人,對自家那套話語順我昌逆我者亡。
人都以我為中心,都想主宰別人,都想把別人綁在自家的戰車上。自從人類生活一出現概念或語言,即以符號指代自家腦袋裡能浮現的一切,從邏輯看,語言令人與人,人群與人群之間可有意向交換。但實際的情形往往是溝通可求同,也必存異。一旦異見不可共存,強者擔心對方造成威脅,定會先下手為強,扭曲對手意向,謊言也從此上陣。相互貶損,醜化對方即成常態,亦必把不同意向妖魔化。傳說堯舜時的反派為「四凶」,即混沌、窮奇、檮杌、饕餮,都給描述為凶神惡煞,最後不得善終。有說倉頡造字時「天雨粟,鬼夜哭」。為何人類世界一有文字便鬼哭神嚎?是因為人人都只固守自家服膺的秩序感背後的價值判斷, 意識形態一旦出現,紛爭即不可免。每個人, 每群人大多不分青紅皂白,黨同伐異。於是人來到這世上,一呱呱墮地,就得準備明爭暗鬥,準備給人抹黑。任何世道都不會給你準備一塊樂土,讓你靜下心來優哉悠哉地考察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人若不想失其本心,只能在爭鬥的兩極分化中靜下心來,理清現況的來龍去脈,盡力找出真相,才決定該怎麼取態。
佛經有寓言說:真實和謊言一起到河邊洗澡。先上岸的謊言偷偷穿上真實的衣服,真實請求歸還,謊言不肯。真實不肯穿上謊言的衣服,最後只好一絲不掛回家。從此,穿著真實衣服的謊言受人尊重,赤裸裸的真實反而被人詬罵。傳統智慧認為:白終歸白,黑終歸黑, 顛倒只能一時得逞,不能長久惑人。可惜,若人間真的那麼公正,就不會被形容為「涕泣之谷」了。孫子說:「兵者,詭道也。」薩特說:「謊言不是我製造出來的,而是階級分化社會的產物。」都說破了正能量話語未免一廂情願。但人行正道,常並非以為正道必勝,而因覺得該做對的事。若信頭頂有天,是未必需要寄望在人間,最後有誰會還自家一個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