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從「識字」想到的

期數
3944
刊登日期
2019.09.20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9 年 09 月 22 日 常年期第廿五主日

魯迅有篇雜文《人生識字糊塗起》,題目緣起於蘇軾有詩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蘇軾慨嘆的是人讀書多擔憂也多,懂得寫自家姓名不就可以嗎?寫這詩時他初進官場,卻無意間說中自家宿命:讀的愈多,懂得愈多,給自家惹來「一身蟻」的機會也愈多。而魯迅的借題發揮,卻令人想起另一個讀書人都自以為沒有問題的大問題:知識分子起碼得是個識字分子, 號稱多讀了兩本書而懂得了一點甚麼的我們, 到底「識」了些甚麼? 

小孩學說話沒教師,沒課本,沒字典,只是不斷的聽、記和比較,就這樣熟習了整個母語系統,到兩三歲時便能聽能說,運用自如, 人的理解和學習能力不可謂不厲害。舊時代的書面語是古文,人們學來也和小孩學說話一樣,教師不講解,只讓學生背誦,在經書泡浸日久,由此及彼,由表及裡,聰明者大致可通讀,弄不通或似通非通的人也多得很。但即使自以為把古書讀通了的人,其實未必真通真懂。胡適的那篇《差不多先生》形容得頗貼切,我們都愛引經據典,卻未必深究個中許多不可含糊的基本概念。如「仁」字在《論語》出現了一百一十次,孔子從沒說清是甚麼,後學只能在經書中和「仁」字相關聯的字句來猜測。孔子談到「仁」只隨口說說,綜合起來雖可大致明白「仁」是怎麼一回事,要說清便歧義甚多, 解讀也大相徑庭,可任人拿來為一己之見張目。於是讀書人從先秦讀到清末,對古人思緒看似明白,其實常糊里糊塗。這也難怪,語言是符號,中國古代的語源學研究就有「六書」: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 、假借……我們使用的語言文字,本有個建基於神話思維方式,不住尋找可供類比的「能指」去表示「所指」的過程,族群的歷史有多長,語言的積累也有多長。於是語言成了巨大無朋的思想武庫,似乎可表現任何思緒,要認真運用卻捉襟見肘,詞與詞之間常「扯貓尾」,互為因果,最基本的義理常循環互證。有時又天馬行空,讓語言偽術家們可任意把現實變為空泛的抽象,再填進自家需要的具體內容去蠱惑人心。

人生識字,就這樣難免以糊塗始,亦以糊塗終。許多元概念連著書立說者也難說出個所以然,於是鮮活的生活可變成官樣文章,人既愛以習慣的語彙說明一切,也必活在死氣沉沉的語彙中。魯迅說「白話文應該明白如話,倘要明白,得讓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採取有生命的詞彙,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學孩子,只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他那一代的知識人愛把理性地思維,理性地說話做文章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卻看不到,小孩學說話,和古人學古文一樣,都可以墮入「差不多先生」的模式,不求甚解。若熟視無睹,即使人人寫的是白話文,成人都像孩子般說話想事,也不見得定會有真知灼見。

  為人父母者都曉得教孩子做好人,但甚麼是「好人」呢?唯有說不是壞人。甚麼是「壞人」呢?唯有說做壞事的人。甚麼是「壞事」呢?唯有說不是「好事」……我們傳授給孩子的常不過是一連串的同義反覆,想說明一切,卻甚麼都說明不了。要讓小孩真的在和我們的對話中懂得多一點甚麼,除非我們像柏拉圖對話錄中的蘇格拉底那樣,把每句話,每個字都和孩子一起「打爛沙盆問到篤」,而且曉得從抽象的概念轉回到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去學會判斷。但這首先被盤問的,就是我等自以為懂得一點甚麼的自以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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