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事不離實
甲骨文「史」字下面是一個「又」,即一隻手,上面拿著「中」,是筆和筆筒的象形。「古」字呢?十口為古, 即把口耳相傳的歷史寫成文字。發展到小篆, 文具象形的「中」和中央的「中」非常近似。《說文》謂「中,正也」,自古都說歷史記錄要正道和真實,史家要秉筆直書。但何謂「正道」、「真實」?不同立場可推演出不同判斷。太史公們從來吃的是皇家飯,碰上大是大非,敢反噬餵飼的手者有甚麽下場?讀司馬遷的故事和他寫的《報任少安書》,便知古來一進入現實世界,秉承忠梗和良知下筆和說話的人常要付出甚麼代價。
歷史就是真相的層累?寫進史書的事件都「冇花冇假」?當然不。都說「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可惜這只是孟子說的政治寓言。《孟子》的原文是「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請注意:是孔子害怕天下無道而寫書,亂臣賊子才不會害怕孔子讓自家的惡行昭然於世。在強權就是公理和成王敗寇的世道,作惡者誰不有恃無恐,「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說他們害怕輿論審判,常只是善良人的一廂情願。《春秋》本為魯國史官編修,孔子只是按自家主張的倫理原則把原文刪訂,且這書一直紀錄到孔子「卒」,孔夫子怎可能寫自家去世?可見是書未必是孔子所作。《春秋》敍事有骨無肉,後人便常拿戰國時出現的史書作補充。但這些書都有自家立場,挑選史實和敍述都暗藏褒貶。《左傳》出於韓,《呂氏春秋》出於秦, 《公羊傳》出於齊,《竹書紀年》出於魏,《殼粱傳》出於中山國……說的故事都與該國當權者喜愛的歷史大敍述相勾連,都公然宣稱自家才是名正言順的「中域(國)」,是夏商周國祚的合法繼承人,都把鄰國貶為蠻夷,非我族類都不足稱道……這在我等看來一點也不陌生:古今中外,自從有了語言文字,由大人物到小人物,誰不搖唇鼓舌替自家文過飾非,抹黑對手?
官字兩把口,說甚麼不可以?但若在上者都靠信口雌黃來胡弄百姓,必造成一種共業:讓真理名譽掃地。若所有人都視真善美為吹水,政客們苦心營造的社會遲早會變得人慾橫流,只要有本事不受懲罰,人人都不憚傷天害理。哲人早就看透這危機,在蘇格拉底之前,就有巴門尼德試圖用存在論去杜絕相對主義詭辯術的根基。柏拉圖本服膺巴門尼德,但一從哲理轉入政治便活像《1984》的老大哥……也許有識者沒有誰在理念上不想堅持真理,但人都活在特定時空,若一腳踩入現實世界,真理便一定蒙上誰都難以免俗的污垢,於是必如霧裡觀花,只可遠觀不可狎近。宋時有位畫苑待詔李唐擅畫江南景緻,北人難識其妙,加上當時徽宗皇帝擅畫工筆花鳥,上有好者下有甚然,他的大作更無人問津。此君牢騷滿腹,有詩曰:「雪裡煙村霧裡灘,說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後來宋室南渡,士大夫才驚覺活在李唐畫中,他的畫風(附圖為他的「江山秋色圖」)才大行其道。可見何者為真為善為美長遠看當然有標準, 但世人接受與否,時也命也運也缺一不可。
世事真假難分,卻未必無從判斷。俗語說「事不離實」,只要充分比較多元的資訊,不持偏見,找出相互矛盾的故事背後的真相並不真的那麼難。抹黑常出於不同意識形態較量,其實也是客觀世界不可或缺的一環。歷史本是個大醬缸,哪有泡浸其內的事件會純之又純?弄通許多不那麼乾淨的東西的來龍去脈,常令人更理解我們的人間和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