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悲壯的告別

以「過程哲學」聞名的英國哲人懷海德最初以數學見稱。他和羅素費時十年合寫了三大卷《數學原理》，解決了一系列數學的邏輯難點，是廿世紀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但六年才賣出三百本。羅素後來說，估計這書世上全懂的只有六個人， 其中三個已給希特勒殺掉了。無獨有偶，愛因斯坦在1915年發表的廣義相對論，也因其方程式太難解，而牛頓的萬有引力理論當時足以解釋所知的自然現象，起初認受性也不高。愛因斯坦提出：恆星發出的光若通過太陽附近，會因太陽造成的時空彎曲而偏折。利用日全食時觀測比較， 就能驗證他的理論是對是錯。但當時一戰如火如荼，德國科學界亦無人出頭為他爭一日長短，玉成其事的反而是敵國的英國天文學家愛丁頓。11月6日，英國皇家學會正式宣布觀測結果：星光的偏折角度一如廣義相對論預測，由是愛因斯坦一躍成為國際巨星。當時有人問愛丁頓：聽說世上只有三位科學家瞭解廣義相對論，你是其中一人嗎？答曰：「我在想第三個人會是誰。」如今我們在N o w T V不時可看到重播的B B C電影Einstein and Eddington，說的便是這軼事。

那次宣布觀測結果的皇家學會會議，懷德海亦在座，事後他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一書說：「會場的氣氛如同希臘悲劇，我們有如展示命運法則的歌隊。古典高雅的儀式在進行，舞台懸掛著牛頓的肖像，宣告科學上最偉大的普遍立場，在通行兩個世紀之後必須修正。」

懷德海這番話，把兩種著名世界觀在人類科學史上主流地位的替換，視作有如曾稱雄天下的王者悲壯的告別。令人意會，這類告別乍看理所當然，卻常掩蓋著許多人間的無奈或愚蠢，熟悉個中機杼的人，很難不扼腕嘆息。在人類文化史上，有太多曾顯赫一時的學說受到後來者的挑戰，長江後浪推前浪，本也合情合理，但人世間也有太多成王敗寇的勢利，彷彿一給取代，昔間的顯學便給踢出歷史舞台，給歸類為不科學甚至反科學，當時得令者便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不許人說半個不字。以天文學說為例，在托勒密及其以後一千多年，人們要求天文學家提供任意時刻的日、月和五大行星位置數據，托的體系確能符合當時的儀器能達到的觀測精度，被認為「正確」。後來觀測精度提高了，取而代之的是第谷提供的計算值，再往後是牛頓的計算值……如此等等，這過程直到今天仍在繼續。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當日雖被譽為「人類對自然思考的登峰造極之作」，不久便受到量子力學的挑戰。今天被認為「正確」的模型，隨時都可能被新的、更「正確」的模型取代。可惜在新舊交替時，人們也最愛把髒水和嬰孩一起從浴盆裡潑出，常有些很好的東西給揚棄，也有時以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新觀念的好處和舊觀念的弱點一旦被說過頭，「科學」也變成「反科學」。

懷德海認為：二十世紀初，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許多重要發現使我們開始思索：近數百年的所謂實證科學引發的理性觀念，不錯在每個專業的範疇向世界的真相貼近了一步，在整體上卻帶有許多偏見和侷限，最大者無過於形成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分裂。人對世事真相的認知既不住發展，便沒有哪一種模型（以及方案、數據、結論等）是永恆的。可惜人要排除短視和獨斷本來就不易，尊重真相和事實則更難。對此， 懷德海有句話真發人深省：「人能說出的話至多只有一半是真理，誰奢言這是全部真理，就扮演了魔鬼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