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真實
高風山下住著一位老禪師。一天,有位年輕人慕名來討教。老禪師正在菜園拔胡蘿蔔,看見他,便問:「後生哥,你來幹麼?」年輕人說︰ 「我來找智慧。」老禪師說:「智慧就像這胡蘿筍,常在你眼前。可惜你只看到綠色的苗,卻看不到埋在土裡紅色的肉。」年輕人聽得話中有話,忙問:「老師父,你說世上甚麼最大?」「眼皮,只要你閉上它,整個世界便消失啦!」「世上有無處不在的東西嗎?」「當然有!是真理,有嘴巴的地方便有它。」「甚麼東西能讓人人都滿足呢?」「是良心。沒有誰認為自己不足夠。」「世上有一條道路,是人人都會遵循的嗎?」「那就是自己鼻子朝著的方向啦。」年輕人笑了: 「老師父,你的腦袋真了不起!」「不及我屋子裡的木雕菩薩,有天屋上掉下來一塊瓦片,竟打它不爛。」「人人說你聰明絕頂,果然沒錯!」「是呀,你不見我的禿腦袋是空前絕後的麼?」「我若落髮為僧,也能像你般聰明嗎?」老禪師大笑: 「此禿不同彼禿,你可別自作聰明呀!」
以上是一則我多年前寫的寓言。寫時只若有所感,豈料「今朝都到眼前來」。狄更斯寫《雙城記》說「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其實古今中外,哪個年頭不令人欲語還休?人們不語,不覺察,只是習慣成自然吧?由是明白,沃格林為何未寫完八卷本的《政治觀念史稿》便放棄,另起爐灶寫了五卷本的《秩序與歷史》,是覺察到觀念源自人們服膺的秩序感,而秩序感卻不一定真的反照了真實的世界秩序,而常是人們刷存在感的需要吧?他的書不好讀,但有本《希特勒與德國人》行文淺白卻又切中肯綮,有個觀點發人深省:我們能討論世事的前提是,語言和邏輯所描畫的世界與現實是同一的,不妨把它稱為第一現實。但諸如此類的意識形態卻都有一整套自家特有的語匯和邏輯,並用它們來構建了另一個世界,不妨把它稱為第二現實。為納粹們,這第二現實才是真實世界,第一現實反而是虛妄。人墮入其間,常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那樣把風車當成魔鬼,把烏托邦視作神聖使命。人活在自家話語構建的平行時空固然可憐,但要他們重新思考,等於給賴以安身立命的存在感釜底抽薪,和他們爭辯何謂真相常有若夏蟲不可語冰,奈何。
人老而牛山濯濯,這「禿」是自然而然的。後生小子為求智慧落髮為僧,此「禿」和彼「禿」便非同一層次。世上當然有智慧有真理,但未必能靠講義可傳承,更未必能靠剃度這儀式去獲得。孔夫子帶著一大群學生去國流浪了十四年後回到家鄉,兒子孔鯉和最得意的學生顏回、子路都死了,子貢等最親近的學生也離去,周遭的學生雖必恭必敬,卻幾乎都不懂他。日本漢學家白川靜在他的《孔子傳》說晚年的孔子是很寂寞的。世上所有偉大的思想都得曾參與過生死搏鬥的共同體才能領會, 孔學的精髓也只有與孔子共過生死的學生才能理解。等而下者,孔學只不過是仕途的敲門磚,承傳的也只可能是口耳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