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人的境況

上世紀初西學東漸，人們受歐洲近代言必稱「科學」的理性主義塗熏，大多認為神話「神神化化」，不值一哂，更愛把神話說成是初民愚昧的想像，彷彿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還有人在這些古老傳說的廣袤天地求田問舍，簡直不知所謂。其實「神話」一詞，本是故事或傳說的意思，原都是初民對世事直覺式的反應。直覺當然未必經得起立根於實證科學的邏輯推敲，但有時卻歪打正著，入木三分。你可以用實證科學的研究成果去否定神話中的故事細節。但神話所說的故事本身只是一個象徵，真義卻另有所指，常是一些看不到摸不著卻又真正存在於我們身邊，誰的人生和哪種主義都無法迴避的問題。 歷史上的神話都可視作人類對世事底薀的夢境式反照，乍看「無厘頭」，其實意味深長。神話固然「不科學」，但正是這特點，可以給「理性」當頭捧喝，逼著「理性」重新檢討自身的價值。

實證科學結論的真理性都有特定範疇， 當作絕對真理放諸四海而皆準，便常為害人間。達爾文的進化論本來就只立足於生物學研究，把這「籠門」搬到社會學說上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便可為法西斯張目，持論者可為保障自家的「生存權」對另一群人為所欲為；為了自家的「崛起」，誰都可拿來犧牲或祭旗。殊不知天下間若所有族群都認為自家最了不起，其實即沒有誰特別了不起；你不可侮，人家就該可侮？熟悉第三帝國興亡史的人都知道， 納粹最愛標榜「科學」和「理性」，也最愛自製神話。這反過來也說明，製造神話本來就是所有人的拿手好戲。也可見l o g o s 和muthos其實大可相互轉化，互為因果。鄙視正統神話的同時卻以最大的熱情製作新神話，何來「理性」？ 

我們所處的是個以頭倒立的時代，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申述自家存在的理由。市民社會的想象全建基於這麼一個信念：人是理性的動物。社會有如一個老式彈子機，人在其內相互碰撞，可以有各種運動方向，但理智的相承相尅必讓他最後選擇較為理性的取態，自有無形之手撥亂反正，讓世道在衝突中矯正不幸，發展出康莊之路。這樣看是否太天真？筆者學淺，不敢置評。但近兩個世紀人類幾個「死得人多」的大風潮都非關天災，而乃人禍，是否給我們證實：人不但常愛自己哄騙自己，其實也最好哄？能台上一呼台下百喏的「先知」，哪個的法寶不是給世人築起一座座偉岸非凡的巴貝耳塔來顛倒眾生？這說明，人活在俗世，其實都需要神話，也最易受神話愚弄。《舊約》裡人的故事一開場，先是加音殺了兄弟亞伯爾，為的是上主惠顧了亞伯爾和他的祭品，卻沒有惠顧加音的，加音因而大怒。然後是巴貝耳塔：人想高與天齊，與神平起平坐，結果各說各話，各行其是，如鳥獸散……漢娜．阿倫特有本很出名的書叫《人的境況》，無情地解剖了近代好些人們自以為的「必然之理」，《舊約》這兩則神話豈不也活畫了人的境況：我們一直就活在同類相殘的「血田」之中。人的所有惡行，幾乎都出於不自量力，明明自家生下來便充滿缺憾，卻夢想自家有如神一樣，有權主宰別人， 為的是要證明自家有若神明。若對近百年人間的苦難有所認知，能不佩服古希伯來人一早就把世道看得如此通透？（神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