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遙知書帶草邊行

期數
3974
刊登日期
2020.04.17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20 年 04 月 19 日 復活期第二主日

我家有十五個齊天花板高的書架,都擠滿了書。多年沒打工,在家裡做事,慣了和電腦、書本「相對兩不厭」,更學會了透過書與死人為伍。書架容量有限,書在歷年淘汰近半。有些曾耕耘過的範疇,事過境遷不再涉足,便得割愛把書送人。但書還是愈買愈多。朋友問緣何樂此不疲?我說擁有書比擁有學問容易。買書一是出於貪婪:老想多懂些。二是出於恐懼:人常坐井觀天,也免不了坐井觀天。生有涯而知也無涯,安敢不多讀兩頁? 

好書常是窘惑的解藥,後學鑽進書裡,等於探問昔人方寸,在慨嘆「與前世而皆然兮」之餘,「粉絲」也最易把作者引為知己,尋真之旅也由是轉化成美的歷程,個中甜酸苦辣百味紛陳,杜詩說「詩窮而後工」,可謂肺腑之言。書既成「道」的載體,士夫氣便不離書卷氣。文士愛書「好之寧有足?且看名賈藏金玉」也理所當然。辛詞說「萬里康成西走蜀, 藥市船歸書滿屋」,「遙知書帶草邊行,正在雀羅門裡住」。漢末經學大師鄭玄在稼軒筆下,連隱居地山頭的蒿草也被稱為「書帶草」,難怪蘇軾說文人意氣便是文章之氣,學問之氣。都說「人不通今古,牛馬枉襟裾」, 離開書,文士還有甚麼存在感可言? 

宋朝是出版業大盛的肇始年代,蘇軾的故鄉眉山就是著名的刻書基地。成都藥市開張在每年九月初九,是日也,書攤琳瑯滿目,有若時下的書展,許多士人都趁機到蜀中「收書」。雕版印刷源起於中唐,但起初發行的多屬佛經及民間曆書之類,吸引不到士人眼球。官刻經典則始於五代那位歷事四朝、八姓、十一帝,累朝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的馮道提倡。在寫本盛行的時代,傳抄經典不免有錯漏,五代歷姓朝廷都會擇善本詳加校勘,刻石於太學堂前以正視聽。後來官家把五經雕版刻印發行,也是想把石經文本廣頒天下。但到宋仁宗時,國子監雖整理典籍鏤版印行有年, 民間圖書流通仍以寫本為主。蘇軾回憶說: 「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人士,皆蓄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和蘇軾同輩的大學士韓縝「少年家貧,學書無紙。時世間印版書絕少,多是手寫,每借人書,多得脫落舊書,必即錄甚詳, 以備檢閱,蓋難再假故也。仍必如法縫粘,方繼得一觀,其艱苦如此」……可見蘇軾們年幼時讀的經書仍是手抄本。蘇氏家學淵源,當然不愁無書可讀,但家徒四壁的清貧學生要得書而讀可不容易。直到他晚年謫遷海南儋州時, 還說:「兒子(蘇過)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

蘇軾說兒子抄得史書兩部便有若窮光蛋發財,令人想起文藝復興時公教大儒伊拉斯謨說自家有錢每先買書,然後才買衣服食物。無論中西,在印刷術大行其道前能擁有的只是手抄本,非大富大貴者買進一書,說不定傾家蕩產,能擁有的書也不會太多,不像我們如今可傾情搜羅。可惜坐擁書城未必認真讀書,擁有書確比擁有學問容易。(書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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