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善意和詩意

期數
3976
刊登日期
2020.05.01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20 年 05 月 03 日 復活期第四主日

蘇軾以詩詞著稱,時人都知道他的「大江東去」和「明月幾時有」,很少知道蘇家父子在唐宋古文大家中八佔其三,五經註疏常有蘇軾及蘇轍的見解。但這兩兄弟命運坎坷,來不及把對經學的心得都寫下來,但也不見有太大遺憾。蘇軾豁達,說自家和玉皇大帝或卑田院老乞丐都聊得來,因為知道人都各有存在的價值,功業心便較平淡,此生未必定要自己做成一點甚麼。昔人常愛上溯古代聖賢的話語來定奪現實的是非,經學之爭難免牽扯到政見,蘇氏兄弟都做過給皇帝和太子講書的大學士,對政局有很大影響力,卻不「埋堆」,自然為運籌帷幄的新、舊黨權貴不容。自古以來,才高八斗銳意求真的書呆子都官運不佳,有些甚至惹來殺身之禍。若縱觀歷史,自不奇怪:建制一旦建立,必會異化成原來設定相反的沉聚物,即使個中人等初心如何純真,大部分必變得因循和尸位素餐,更會養就一班「笑罵由人,我官我自為之」的見風駛舵者,忠鯁之士反而成了異類。科舉造就了一個士階層,科場得意者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在私不外圖個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在公是報效朝廷,為民請命。杜甫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便是典型的書呆子「膠」見:在上要使國君像堯舜般賢明,在下讓世道變得淳良美好。可惜芸芸眾生大多冥頑不靈,窮山惡水出刁民;皇帝和他身邊的既得利益者的好惡也和書呆子的一廂情願常是兩碼事,於是韓愈的悲嘆便常成了賢臣的宿命:「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政,肯將風燭惜殘年」……儒學教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古代的大詩人原都想為民為社稷做一番大事,最後都發現「人間路窄酒杯寬」,以詩留名,其實是痛苦的選擇。

當一代又一代的知識人都不免由熱血到心死,這二千年一脈相承的世道還剩下甚麼值得留戀的?《莊子》說,「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坊間常把這段話解作精神的死比肉身的死更難受,是「想當然耳」。其實,這一章說的是顏回問孔子:「我跟著先生亦步亦趨,以為得了真傳。但先生奔逸絕塵時,我卻只能瞪著眼落在後面,怎會這樣?」孔子說: 「枉你和我朝夕相處,卻不知太陽東出西下, 萬物都這樣生生滅滅,我也一樣,薰然活著, 不知歸宿。你看到自己追不上我,只是現象, 執著便有如在空市場中找馬。正如我心中的你很快會忘記一樣,你心中的我也很快會忘記。但即使你忘記了過去的我,你我還有不會被遺忘的東西存在。你憂慮甚麼呢?」莊子其實是說:宇宙長流不息,萬物變動神速,自我亦變故日新,人天天在參與變化,不變便是心死, 人最可憐的是處於這狀態。他想說的是:無論你在現象世界中碰上得意或失意,都不必介懷,也不必和人比較,因為最內存在,活著的那一位, 仍是那個你。是那個能與世道相推移,但本質不變的你。

善是脆弱的,但不可摧毀和消失。自我根源於認同。要解決認同這難題很難靠理性推敲,我們的前輩靠的也並非對道的思辨,而訴諸詩性和美感。是以在古代中國,最了不起的文士都能詩。無獨有隅,西方哲學鼻祖柏拉圖被稱為「戲劇詩人」,連馬克思也是詩人出身。想不心死便得有詩。浪漫不是教人離地,而是教人如何活得更好。(書的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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