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禁書和禁言

期數
3977
刊登日期
2020.05.08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20 年 05 月 10 日 復活期第五主日

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因為是力量,既令人神往,也必令人恐懼。古來王者最大的恐懼是江山不穩,讓蟻民都愚昧無知,對自家誠惶誠恐便是不二法門,是以孔子才會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法家搧惑秦始皇焚書坑儒,乍看與儒家勢不兩立,但歷史上最著名的法家人物如韓非、李斯等都師事過荀子。荀子本是儒家一支派,主張人性惡,與主張人性善的子思、孟子一脈雖有別,但和孔子一樣也看重「正名」,認定萬物之名該由聖王制定,確立詞義即可控制民意,只有皇家認可的儒者才有思想的權利,不能讓對手說三道四,可謂焚書的始作俑者。其實, 儒家學說只要多點向權勢靠隴,與法家便相去不遠,後來得了勢的儒家其實也充滿法家色彩。歷代文字獄和禁書不絕,提倡者常是儒者。司馬遷的《史記》在漢朝是禁書,官民不得自由閱讀。據說漢武帝讀到〈孝景本紀第十一〉和〈今上本紀第十二〉勃然大怒,命人削去書簡上的字,並把這些書簡扔掉。是以到了東漢,修《漢書》的班固說這兩篇只有目錄沒有文字。及後又給刪去十篇,其他篇章亦多有篡改。是以後人能讀到的《史記》,並非司馬遷的原本。班固也曾給人告發私修國史被捕下獄。奮筆直書者脖子上都常都架著一把隱形的刀,王者要找誰來祭旗,還不容易?

有說文字獄和禁書盛於明清,其實趙宋才是大方家。我們熟知的劉克莊「落梅詩案」、 黃庭堅「碑文案」、蘇軾「烏台詩案」……事主不外給抓住詩文中的片隻語上綱上線,給整得死去活來。宋朝尚文抑武, 太祖曾立誓不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人,但他也明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前者是懷柔手腕,後一句才是專制本色。宋代大規模開科取士造成了強大的士大夫政治。大有皇室「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勢。皇室寧不擔心士大夫想分皇權這杯羹?趙匡胤開國之初就成立了皇城司,有邏卒在民間巡查,監視老百姓私生活及言論,還有親事卒、親事官拷問嫌犯和處理「文字犯罪」案件。禁書也由是開始:天文、術數、宗教類圖書是宋代禁書的重點,因這類書常給謀反者造勢, 太宗之後大肆搜捕懂天文術數之人,杜絕後患之心昭然若揭。徽宗政和年間,李彥章為御史,言士大夫作詩有害經術。自陶淵明至李白、杜甫皆遭詆斥,命官傳習詩賦罰杖一百。趙佶是史上最有文化的皇帝,士大夫在他治下「傳習詩賦」居然定罪,豈非只准孤家放火,不許世人點燈? 

有趣的是,「禁書」一詞最早見於蘇轍給朝廷的奏札。事由蘇轍出使遼國,發現連蘇軾的文集也買得到,接待的番官對自家的近作如數家珍。回京便向禮部提出:為國家安全計, 圖書印行要嚴加控制,涉及邊境、兵機的地圖和地方志,連同史書,都得嚴禁異族購買。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恐怕是世上首個出版物審查方案。而諷刺的是真個執行起來,首當其衝的卻是提出者自己:當時蘇家兄弟在權力中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好運已到盡頭,開始為舊黨敵視,不久又碰上新黨得勢,官場裡的舊恨新仇令他們再次被貶。最後名字都被刻在元祐黨人碑上昭告天下,連子孫也永不錄用,流傳的文集自然得送官銷毀。「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儒者每每盡忠唯恐不及,下場卻往往出乎意料。(書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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