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無題

期數
3980
刊登日期
2020.05.29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20 年 05 月 31 日 五旬節主日

我常慶幸, 小時家裡書多, 無意間養成了讀書的習慣, 五四以來重要的書, 唸中、小學時已大致讀過。我本是書畫學生,自小最感興趣的只是如何筆走龍蛇煙雲滿紙,直到如今仍對政治敬而遠之。若非文革的光怪陸離讓我大吃一驚:時下國人服膺的那一套既由兩個德國人發端,兩個俄國人建樹,他們到底說了些甚麼?若非生出大大的不解和好奇,我怎會去查根問柢,兩年內把他們的全集讀了大半?由是若有所悟也大倒其霉,廿歲出頭便身陷囹圄?但風水輪流轉,不過三、五年, 人們竟一字一句地重覆我給定罪的「謬論」。我不指望「永遠正確」者們認錯,但世道真可黑白顛倒?我們自小讀到的道理真可以倒轉來寫?是我把書都讀錯了嗎?若然沒錯,這世道的乾旋坤轉依據的又是甚麼? 人愈倒霉便愈想把心儀的書認真一讀,那時卻無書可讀,由是苦役之餘,咬緊牙關把馬克思《資本論》和黑格爾《小邏輯》對照著讀。讀這兩本書沒人敢非議,卻引人側目: 這年輕的反革命讀這人人禮頂卻無人真的去碰的書,包藏著甚麼禍心?那兩本書實在艱澀非常,我每個章節都讀了十多遍才明白, 然後逼著自家用自己的話寫出來,經此一「逼」,大哲的思緒和邏輯過程便能內化成我的心領神會,甚至融化在血液中。但寫完得馬上銷毀,免生麻煩。就這樣讀了兩年多,愈讀愈肯定:我沒錯,錯的只是生錯了時空。記得讀完那晚我合上書,抬頭仰望星海,但覺理性仿佛能帶我翱翔在天,俯瞰世界,把人間機樞看通看透。

學畫時常給師輩取笑「食磚豆腐想成仙」,以為讀通兩本書,天門就此為我打開一扇縫,未免坐井觀天。後來我終於來到這十里洋場,因為家人本來就在這兒,自小也在兩個世道穿梭往來,對正統文墨及西方世界並不陌生,很容易便在本地文化圈立足。我的主業是插畫師和編輯,也寫書,憑技藝見容於世,政治為我實在太高深莫測,不是我等書呆子適合的題目。這兒有讀不完的書,我可在書堆裡探索想知道的一切,予願已足。就這樣讀了許多年,我才知道,我以前在囹圄中讀的那兩本其實是值得一讀的好書。其所以好,是因為乃歐洲十九世紀理性主義的巔峰之作。向後可追溯到歐洲整個思想史,向前則是理解二十世紀思想冒險家們的鑰匙。我得感激在那無告的歲月曾有這兩位著名死鬼相陪,吃透了他們最內在的思維模式和學術情趣,之後再讀其他書便不會太吃力。我也不完全認同他們說的那一套,但不敢自以為比他們高明。之所以能有自家的看法,只因吾生也晚,知道歷史教訓了我們甚麼。但平情而論,他們都是十九世紀的人, 自有那個時代難免的思想誤區和執著,若實事求是,亦有其可愛和眼光銳利的一面,也並不過時。如今坊間咀咒和膜拜他們的兩類聲音都不絕於耳,炎炎大言者有幾人把他們的書讀過半頁?誰不是都按自家的需要把他們任意塑形?都說名人常以生前深惡痛絕的形象給後人紀念,信焉。

後來我給相當體面地平了反,聽到這消息,我既無雀躍,亦無驚喜,只當一老卷宗給注了銷,從此化作依稀舊夢。求真出自人的本性,古來因此倒霉者不知凡幾,我的故事又算甚麼?人能做喜歡的事,有值得的去追尋,即可告慰平生。「從來無限滄桑事,都付山僧一枕眠」,「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昔人不是早就有許多金句嗎?(書的故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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