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大智之言
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思維和觀察的主體。客觀世界包括他人,便是被觀察的客體。文明最重大的發明是語言和書寫。所謂理性,不過是人希望用自家發明的語言,去把握自家和世道的來龍去脈,對自家和客體的存在有個確切認識。語源學說古人造字有「六書」: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由簡單到複雜地進化。大體上說,最初都側重具象而忽略抽象。後來出現的有關倫理道德的抽象字詞,本出於許多具象的「約化」。「約化」就是省略某些規定的同時強化某些規定,突出某點不及其餘者有之,把詞語內容因勢利導轉化成新意思者亦有之。怎麼「約」怎麼「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即關乎思維主體的價值取向。還須留意的是:當我們說到「桌子」時,指的是一般意義的桌子。而世上能存在的只有具體的某張桌子,一般性的桌子只是抽象符號,其實並不存在。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常把符號及其推論,當作如假包換的真實世界。
語言和文字既用概念指稱世間萬物,包括我們自己的存在感和心緒。人要認識、論斷任何人任何事,既然都憑概念推演。而概念本身又只是一個符號,並不是客體本身, 而是客體在主體眼中或心中的約化。這約化本身就可以帶有許多偏見和因利害而生的捩橫折曲。是以符號學大師艾可說:所謂符號,就是用它來說謊。既然說謊,就得使符號的表現面和內容面之間的相互關係代碼化。而一旦代碼化,概念間的轉換和推斷便可天馬行空,指鹿為馬便是家常便飯,甚麼彌天大謊都可說得振振有詞。是以意識形態的核心往往拒絕與現實同構,只講為某種偉大的精神構建需要甚麼,避而不談真實世界裡發生了甚麼。
人都需要故事,猶如需要把自家照得漂亮好看的鏡子。有人愛和別人來一張團體照,好在集體認同裡予有榮焉;有人愛獨個兒顧影自憐,以個人的孤獨為最大的驕傲。美化本身便是選擇性地讓人只看到真相的某個部份,其實是誘導人以偏蓋全,說得好聽是藝術加工,說得難聽是作偽。且照鏡須有真實的人或物存在,故事卻不必。只要背後有某種心理需要在推動,人便可把想象透過概念推演變成仿如親眼所見般的現實。人的世界要好好運作,少不了窮究諸如正義、道德等理性問題的概念和定義。而人的所謂理性,全建基於語言和概念的演繹,不管你是用邏輯論證或是把現實和歷史經驗歸納,語言和概念的局限性,本身便注定了,人所主張的道理與客觀世界真相可以是兩碼事。也許可以說,政客是眾人之事的藝術家,他們喜歡的真相是合乎他們需要的真相,受眾最好一聽就明就懂就雀躍就磨拳擦掌,做學問的書呆子堅持尋找的真相卻是另一回事。是以歷史上的大哲學家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一涉足政治,今日的我常打倒昨日的我,且都沒有甚麼好結果。羅素去世前曾被採訪者問:「若這錄像如同死海古卷般在千年後出土,你有甚麼話對未來的人說?」羅素說:「一,不管你在研究或思考甚麼,只須問自己,事實是甚麼? 所證實的真理又是甚麼?別理會自家更願意相信甚麼,或人們相信甚麼對社會有益還是有害。二,愛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總會有人說我們不想聽的話,若想共存而非共亡,就須學會寬容與忍讓。」竊以為此乃大智之言。可惜政客大多不以為然。(書的故事·9)